17.麦夫鲁特服兵役的日子 这里是你的家吗?(第2/3页)

“因为他打你没像打我那么用劲。”纳济利人生气地说,“因为你有一张娘儿们似的漂亮脸蛋。”

麦夫鲁特想,他也许是对的。

“漂亮、丑陋、帅气、寒碜,在军队里都没区别,所有人都被打得规规矩矩。”另外一人说。

“先生们,东部的深肤色黑眼珠的人会挨更多的巴掌,你们就别骗自己了。”

麦夫鲁特没加入关于挨耳光的争论。因为不是自己的过错,因此他让自己相信,挨耳光并不是件耻辱的事。

然而两天后,当他敞着领口,“无纪律”地一路沉思冥想往前走时,(不知道苏莱曼把信交给拉伊哈有多久了?)一个少尉叫住了他,用手心和手背甩了他两记耳光,还骂了一句“蠢货”。“这里是你的家吗,你是几连的?”没等麦夫鲁特回答,少尉就走开了。

在服兵役的二十个月里,尽管挨了很多耳光和拳头,而最让麦夫鲁特伤心的是这次,因为他认为少尉在理。是的,当时他正想着拉伊哈,因此既没注意军帽,也忘了敬礼,更忽略了步伐。

那天夜里,麦夫鲁特最先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悲哀地思考自己的人生。现在他当然想待在塔尔拉巴什的家里和费尔哈特还有马尔丁的孩子们在一起,可是那里其实也不是他的家。少尉说“这里是你的家吗”,似乎就是这个意思。说到家,他唯一想到的是库尔泰佩的一夜屋,他想象着爸爸现在独自一人看着电视打瞌睡,而那里至今连一张地契也没有。

每天早上,他随手翻开一本藏在柜子底部毛衣下面的书信指南,躲在柜门后面,花一两分钟看上一页,这一页内容足以让他动一天脑筋。在无聊的训练和没完没了的跑步时间里,他用记下的一些内容去构想将要写给拉伊哈的情书。就像狱中没有纸笔写诗的政治犯那样,他背下自己想出来的精彩句子,等到周末放假时,仔细地写下来寄去杜特泰佩。

他不去所有士兵都去的咖啡馆和电影院,直奔城际大巴客运站,找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给拉伊哈写信,这对于麦夫鲁特来说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有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诗人。

四个月的入伍训练结束时,麦夫鲁特学会了使用G3步枪、(比所有人稍微好一点地)喊报告、敬礼、不引人注意、服从命令(跟所有人一样)、设法对付、需要时说谎当两面派(比所有人稍微少一点)。

他无法确定,一些事情他做不好是因为笨拙,还是自己道德上的困扰。“听我说,我现在离开一下,半小时后回来,连队要不停地继续训练。”军官说,“明白了吗?”

“遵命我的长官!”整个连队齐声应到。

但是,军官在黄色指挥大楼的角落一消失,连里的一半人,立刻就地躺下吞云吐雾地抽烟闲聊。剩下的四分之一,在确信军官不会突然回来之前继续训练,另外的四分之一则装模作样地继续着。(麦夫鲁特属于最后这一类。)老老实实继续训练的人遭到了嘲笑,甚至有人推搡阻止道:“你疯了吗?”于是最终谁都没有执行军官的命令。所有这些有什么必要呢?

服兵役的第三个月里,晚上一起喝茶时,麦夫鲁特鼓足勇气向小店主们提出了这个关于哲学和道德的问题。

“你真的很单纯,麦夫鲁特。”安塔利亚人说。

“或者是一个假装过分单纯的骗子。”安卡拉人说。

“假如我也像他们那样有一家店铺,即便是小店,我就一定会念完高中和大学,作为一名军官来服兵役。”麦夫鲁特暗自思忖道。他也看到,假如自己离开这两个他已不再敬重的小店主,在他新找的朋友当中,自己的角色将依然还是那个“被派去端茶的面善的傻小子”,依然还要像所有人那样,用他的帽子来托住把手断掉的茶壶。

抽签时,他抽到了卡尔斯省的坦克旅。也有抽到西部,甚至是伊斯坦布尔的幸运儿。据说这抽签也有作弊的,但麦夫鲁特既没感到嫉妒和愤怒,也没因为自己将在土耳其与苏联交界的最冷最穷的城市里度过十六个月而烦恼。

他甚至没有回一趟伊斯坦布尔,就直接在安卡拉换乘大巴,一天就到了卡尔斯。1980年7月,卡尔斯是一个拥有五万人口、极为贫困的城市。麦夫鲁特拿着行李箱,从客运站向市中心的卫戍区走去时,看见大街上贴满了左派的政治标语,他记得有些标语下面的署名在库尔泰佩的墙上见过。

卫戍区让麦夫鲁特感到宁静。除了国家情报局里的人,城里的军人都置身于政治纷争之外。有时为了抓捕左派的武装分子,宪兵会突袭从事畜牧业的村庄、从事奶酪业的奶牛场,但那些宪兵连队驻扎在远处。

进城第一个月的早集合,回答军官的一个提问时,麦夫鲁特说自己之前做过餐馆服务员。于是他被派去军人之家的餐厅工作。这份工作,让他远离了严寒中的站岗,躲开了脾气暴躁的军官们那些随意和荒唐的指令。现在没人看见时,他有时间在宿舍的小桌上或军人之家餐厅厨房的桌子上,给拉伊哈写信了。他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安纳托利亚民歌,埃罗·萨扬谱曲、艾美尔·萨因演唱的“难忘那镌刻在心上的第一个眼神”,一边将一页页信纸写满。以“书记员”、“油漆工”、“修理工”一类差事留在指挥部和宿舍的士兵,他们看似在干活,可多数人的一个私密口袋里,都装着一个便携式小晶体管收音机。随着那年音乐品位的提升,麦夫鲁特得以从安纳托利亚民歌中得到启示,给心爱的人写了很多情书,比如“撒娇的眼神”、“羚羊般的眼睛”、“娇羞的目光”、“乌黑的眼睛”、“睡眼惺忪”、“挑逗的眼神”、“犀利的眼神”、“魔力的眼睛”。

他越写越觉得,似乎自己从小就认识拉伊哈,在灵魂上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过去。仿佛在每封信里,字字句句都在构建他和拉伊哈之间的亲近,他还觉得日后他们将共同经历所有这些梦想。

夏末,一盘冷掉的茄子什锦蔬菜惹恼了一个上尉,他正在厨房为这盘菜和厨师争吵时,有个人拽了拽他的胳膊。这人像个巨人,麦夫鲁特吓了一跳。

“我的妈啊,你是莫希尼。”随后他惊叹道。

两个老朋友拥抱亲吻。

“人家当兵都变瘦,变得骨瘦如柴,你反而长胖了。”

“我在军人之家当服务员。”麦夫鲁特说,“像肉铺里的猫,我在厨房养肥了。”

“我也在军人之家,在发廊里。”

莫希尼两周前就到了卡尔斯。他没能高中毕业,他爸爸就把他送去一家女士发廊当了学徒,于是顺理成章就成了理发师。当然在军人之家把军官老婆们的头发染成金色是件轻松的工作。可等到周末放假和麦夫鲁特一起上街,当他们在亚洲酒店对面的茶馆里看足球比赛时,莫希尼就开始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