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中和政治 明天不上学(第3/4页)

他崇拜费尔哈特的另外一个成功之处,就是他能够和欧洲女孩通信。女孩们都是真实的,费尔哈特的口袋里甚至还有她们的照片。她们的地址,则是费尔哈特从“新郎官”带来的《嘿》青年杂志上得到的,《国民报》出版的这本杂志上有“希望通信的年轻人”版面。自诩为土耳其第一份青年杂志的《嘿》,为了不激怒保守家庭,只发布欧洲女孩的地址,而不是土耳其女孩的。费尔哈特让别人帮他写信,但他不说那人是谁,对女孩们也隐瞒自己的小贩身份。麦夫鲁特想,如果自己给欧洲女孩写信会写些什么,他想了很久,不得其解。在课堂上看欧洲女孩照片的一些人爱上了她们,有些人则试图证明她们不是真的,另外一些嫉妒的人则在照片上涂画,抹上墨水把照片毁掉。

在那些日子里,麦夫鲁特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的一本杂志,对他的小贩生涯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老师没来的自习课上,为了不让学生们调皮捣蛋,他们会被带去图书馆。图书馆女馆长·阿伊塞会给学生们看旧杂志,杂志全是上面街区那些退休的医生和律师捐给学校的。

麦夫鲁特最后一次造访图书馆时,阿伊塞仔细地给每两个学生发了一本二三十年前发行的陈旧发黄的杂志,诸如《美好的阿塔图尔克》《考古和艺术》《灵魂和物质》《我们的土耳其》《医学世界》《知识宝库》。确认每两个学生都分到了一本杂志后,女馆长简短发表了关于读书的著名训话,麦夫鲁特听得很认真。

看书时绝对不说话,这是女馆长讲的第一句话,这句名言常常被嘲笑者们模仿。“你们看书的时候不能出声,要在心里默读,否则你们将无法从书中受益;读完一页不要马上翻页,要等到确认你的同伴也读完后再翻;翻页的时候不要往你们手指上吐口水,不要把书页弄皱;不要在书上乱写乱涂,不要在图片上添加小胡子、眼镜和络腮胡一类的东西;不要光看杂志上的图片,文章也一定要读;每翻一页,先看文章,再看图片。如果把整本杂志都看完了,静静地举手,我会看见,过来给你们换。但是,你们根本没时间把杂志看完。”女馆长·阿伊塞沉默了片刻,试图从学生的脸上看到他们对这些话的反应。她把手插到自己缝制的校服口袋里,宛如一个向蓄势待发的士兵发出攻城略地命令的奥斯曼帕夏,说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你们可以看了。”

图书馆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带着忙乱和好奇翻动的黄色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分给麦夫鲁特和身旁莫希尼的是一本《灵魂和物质》,那是土耳其的第一本灵学杂志,二十年前的一期(1952年6月)。他们用没蘸口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页面,当面前出现一幅狗的图片时,他们停了下来。

文章的题目是,“狗能够读懂人的心思吗?”读第一遍时,麦夫鲁特并没明白很多内容,然而他的心跳加快了。随后,征得莫希尼的同意,他把文章重读了一遍。多年以后,麦夫鲁特记得更清晰的不是文章里的观点和概念,而是他在读这篇文章时的感受。他感到世上万物都是彼此关联的。夜晚,野狗们会在墓地和空地上更多地注视自己,比他以为的还要多,这一点也是他读文章时明白的。页面上狗的图片也不是文雅的欧洲哈巴狗,像这种杂志上常出现的那样,而是伊斯坦布尔街道上的一只土褐色野狗,也许这也是深深触动他的一个原因。

6月第一周,发放成绩单时,麦夫鲁特看见自己的英语需要补考。

“别告诉你爸,他会杀了你。”费尔哈特说。

麦夫鲁特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也知道,爸爸是要亲眼看见他的初中毕业证书的。

他听说,娜兹勒老师去了另外一所学校,她可能作为“监考老师”来参加补考。为了初中毕业,麦夫鲁特整个夏天都在村里复习英语。杰奈特普纳尔村小学里既没有英—土字典,村里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7月,一个德国籍土耳其人回到了旁边的居米什代莱村。那人开着福特金牛座轿车,还带回了电视机,麦夫鲁特就开始跟这人的儿子上课。这个孩子在德国上初中,说一口带着德语口音的土耳其语和英语。为了能和这个孩子手捧课本在树下坐一个小时,麦夫鲁特每次都必须来回走三个小时。

阿卜杜拉赫曼:因为我们幸运的孩子麦夫鲁特跟德国籍土耳其人的儿子学英语的故事,依然发生在我们卑微的居米什代莱村,所以请允许我来讲讲厄运带给我们的一些事情。第一次荣幸地和你们在一起是1968年,那时我和三个漂亮的女儿还有她们的妈妈是多么幸福啊,我的真主!她们的妈妈安静、有天使般的灵魂。有了第三个漂亮女儿萨米哈之后,我中了邪,依然幻想要一个男孩,所以我们没有对第四个孩子说不。事实上,我有了一个男孩,一出生我就给他取名叫穆拉特。然而,至高无上的真主,在他出生后一小时,即刻召唤了他和他产后大出血的母亲,我的儿子穆拉特和妻子顷刻间就去了天堂。我成了鳏夫,我那年幼的女儿们也成了没娘的孤儿。一开始,我的三个女儿晚上躺在我的身边,就是她们母亲睡觉的地方,闻着她们过世母亲的气息,哭到天亮。所以从儿时起,我就把她们当成中国皇帝的公主百般宠爱,我从贝伊谢希尔和伊斯坦布尔给她们买来裙子。我要对那些说我喝酒浪费钱的吝啬鬼说,像我这样因为挑着扁担穿街走巷卖酸奶而把脖子压歪的人,他未来的最大保障,就是每个都比宝藏还要珍贵的三个漂亮女儿。好了,让我的宝贝天使们自己说吧,她们比我说得更好。老大维蒂哈十岁,老三萨米哈六岁。

维蒂哈:老师上课时,为什么更多地看着我?为什么我不能跟人说我想去伊斯坦布尔看大海和轮船?为什么收拾饭桌、整理床铺、伺候爸爸的事情都得先由我来做?为什么我一看见两个妹妹在一起说笑就生气?

拉伊哈:我还从没见过大海。有些云朵像其他一些东西。我想尽快长到我妈妈的年纪并结婚。我不喜欢吃菊芋。我幻想着过世的小弟弟穆拉特和妈妈在注视着我们。我喜欢哭着哭着睡去。为什么大家都说着“我聪明的女孩”而爱我?两个哥哥在枫树下看书,我和萨米哈在远处看他们。

萨米哈:枫树下有两个男人。我的手被拉伊哈牵着,我一直没松手。后来我们回家了。

麦夫鲁特和爸爸为了赶上8月底的补考,比以往都早地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夏末,库尔泰佩的家,就像麦夫鲁特三年前第一次踏进那里时一样,充满潮湿的土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