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麦夫鲁特开始小贩生涯 你没资格摆架子(第2/3页)

麦夫鲁特喜欢吃饭时的那些聊天。有时,还会有别的人和他们坐在一起,比如一个卖万宝路香烟的通博拉摸彩人、一个对贝伊奥卢街道上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的退休警察,或者是旁边照相馆里的一个小伙计。他们谈论不停上涨的物价、体育彩票、对贩卖走私香烟和洋酒的人进行的突查、安卡拉的最新政治动向、伊斯坦布尔街道上警察和市政府的监管。当麦夫鲁特听着这些全都抽烟并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讲故事时,感觉自己已经洞察了伊斯坦布尔的街道生活。比如,阿勒省的一个库尔德部落分支,慢慢住进了塔尔拉巴什后面的木匠街区里;因为塔克西姆广场四周的移动书摊和左派组织有关联,所以市政府要驱赶他们;下面街道上的一个收停车费的团伙和塔尔拉巴什街区的黑海人团伙,为了街道的控制权,发生了一场舞棒弄棍的激战。

当他们遇到类似街头打斗、交通事故、偷窃或者骚扰妇女的情况,当尖叫声响起、威胁来临、咒骂声不绝于耳、横刀相向时,他爸爸都会立刻离开事发地点。

穆斯塔法:作家们赶快来做个证。我的真主啊,当心!我对麦夫鲁特说。一旦被国家记录在册,你就完蛋了。如果你还说出了住址,那就更糟了。法院会立刻发来传票,如果你不去,那么警察就会去你家。到你家来的警察不单单问你为什么没去法院,还会问你一生中都做了些什么、缴了多少税、籍贯在哪里、靠什么维生、是左派还是右派。

有些事情麦夫鲁特还没弄明白,比如:爸爸为什么突然拐进了旁边的一条街道;当他竭尽全力喊“卖酸奶!”的时候,为什么又突然长时间默不作声了;对一个顾客打开窗户叫道“卖酸奶的,卖酸奶的,我在叫你呢!”的行为,他为什么充耳不闻;被他拥抱亲吻的埃尔祖鲁姆人,为什么之后又称他们为“糟糕的人”;卖给一个顾客两公斤酸奶,为什么只收他一半的钱。有时,当还有许多顾客需要去招呼,还有许多人家在等他们的时候,爸爸在他们路过的一家咖啡馆门口撂下扁担、酸奶罐,走进去,在一张桌旁像死人一样坐下、要茶,然后一动不动地待着。麦夫鲁特明白这是为什么。

穆斯塔法:卖酸奶的人在行走中度过一天。无论是市政府的还是私人的公交车,都不让挑着酸奶罐的人上车。至于出租车,卖酸奶的人坐不起。每天挑着四五十公斤的担子走三十公里路,我们多数时候做的是脚夫的营生。

麦夫鲁特的爸爸每周有两三次从杜特泰佩走到艾米诺努,走一趟需要两小时。从色雷斯一个乳牛场开来的一辆满载酸奶的小卡车,停在锡尔凯吉火车站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卡车卸货,等在那里的酸奶小贩和餐馆经营者之间推搡、付钱,在堆满橄榄和奶酪罐(麦夫鲁特非常喜欢它们的味道)的附近仓库里退还空铝罐、结账。所有这一切,仿佛加拉塔大桥上那永不停歇的喧嚣、夹杂着轮船和火车的汽笛声、公交车的轰鸣声,在一阵忙乱中瞬间结束。爸爸要求麦夫鲁特在这喧嚣中做进货记录。这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麦夫鲁特认为,文盲的爸爸之所以带他去那里是为了让自己开始谋生、让别人认识自己。

进货一结束,他爸爸就带着一种特有的坚定,挑上近六十公斤重的酸奶,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走上四十分钟,把一部分酸奶放到贝伊奥卢后街上的一家餐馆,剩下的放到潘尬尔特的另外一家餐馆。随后,他重新回到锡尔凯吉,挑上同样重量的酸奶,再送到同一家餐馆或者第三家餐馆。之后,他从这些餐馆出发去不同的街区,穿街走巷,把这些酸奶“配送”到各个家庭。10月初,天气突然转冷时,穆斯塔法开始每周两天的时间用同样的方法运送钵扎。他把在维法钵扎店装满钵扎原酿的钵扎罐绑到扁担上,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把罐子寄放到朋友的餐馆,然后从那些地方把钵扎挑回家,用糖和别的香料加工调味,每晚七点再次上街叫卖。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在麦夫鲁特的帮助下,他就在那些朋友餐馆的厨房或后院里加糖和香料粉。他在不同的地方留下空的、半空的或是满的酸奶罐和钵扎罐,不仅能够记住它们的位置,还能感觉并找到走最少路却卖最多货的配送逻辑。麦夫鲁特对爸爸的这一才能钦佩不已。

穆斯塔法能够记住很多顾客的名字,记住他们每个人对酸奶的偏好(带奶油的、不带奶油的)、对钵扎的讲究(酸的、新鲜的)。麦夫鲁特对爸爸的一些行为很是惊讶,比如,下雨时,他们随便走进一家充满霉味的茶馆,爸爸不仅认识茶馆的老板,还认识老板的儿子;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时,爸爸会和驾着马车的收废品人亲吻拥抱;爸爸能够当面和城管亲密相处,但随后又骂他们是“无耻小人”。麦夫鲁特对一些事则十分好奇,比如,他们走进的街道、公寓楼、每家的大门、门铃、院门、奇怪旋转的楼梯、电梯,爸爸是怎么知道如何使用、开关它们的,怎么记住在哪里按按钮、在哪里拉门闩的。穆斯塔法不断地给儿子传授知识。“这里是犹太人的墓地,经过的时候别出声。”“这个银行的看门人是从居米什代莱村来的,是个好人,记住。”“不要在这里穿马路,在护栏尽头那个地方穿马路的话,车更少、更安全,也不用等更久!”

“现在咱们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他爸爸说,在一处满是霉味的昏暗的公寓楼楼梯平台上,他们几乎在摸索着走路。“来,现在把这个盖子打开。”麦夫鲁特在一扇昏暗的单元门旁,看见一个绑着铁丝的柜门,就像打开阿拉丁神灯的盖子那样,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柜门,看见里面黑黢黢的阴影里放着一个碗,碗的边上有一张纸。“读读看,纸上写了啥?”麦夫鲁特把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拿到昏暗的楼梯灯下,就像拿着一张藏宝图那样,小声念道:“半公斤,带奶油的!”

每当看到儿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城市的秘密,感到在儿子眼里自己仿佛是一个用特殊语言和城市交谈的智者时,他爸爸都会感到自豪并加快脚步。“慢慢地你也将学会这一切……你既要看见一切,又要做一个隐形人;你既要听见一切,又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每天你要走十个小时的路,但你要感觉自己一步路也没走。儿子,你累了吗?坐下歇一会儿吗?”

“坐一会儿吧。”

进城不到两个月,天气转冷了,晚上还要出去卖钵扎,麦夫鲁特开始觉得吃不消了。上午上学,下午放学后和爸爸一起去卖四个小时酸奶,走上十五公里路,麦夫鲁特一回家就睡着了。有时在餐馆、茶馆坐下休息时,他也会趴在桌上打瞌睡,但是因为店老板们不喜欢这种不合时宜的情形,于是他爸爸会把麦夫鲁特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