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6/7页)

采访者

这本书的反响如何?

帕慕克

在土耳其,保守分子,或者说是政治伊斯兰教徒和世俗主义者都觉得不安。不过还没有到查禁我的作品,或者伤害我的地步。但是他们感到不安,并在国家日报上写到了这些感受。世俗主义者不安是因为我写道:在土耳其做世俗激进分子的代价,是你忘了自己还必须是一个民主人士。土耳其世俗主义者的权力来自军方。这种情况破坏了土耳其的民主与文化的宽容性。一旦军队过多地参与政治文化,人们便会失去自信,而且会依赖军队来解决所有问题。人们总是说,国家和经济一团糟,我们叫军队来扫清一切。的确,他们是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问题,但是也破坏了文化的宽容性。很多嫌疑人员受到折磨,十万人被投进监狱。这给新的军事政变铺平了道路,土耳其大概每十年就会有一次政变。我是出于这些原因才对世俗主义者进行了批判。此外,世俗主义者还不喜欢我把伊斯兰教徒刻画成人类。

政治伊斯兰教徒感到不安,是因为我塑造了一位在婚前享受性生活的伊斯兰教徒。就是这类简单的事情使伊斯兰教徒总是怀疑我,因为我并非出自他们的文化,因为我使用的语言、我的生活态度,甚至姿态都属于一个更西化、享有更多特权的人。他们认为,我很难代表他们。于是他们会这样问:不管怎样,他怎能写我们呢?他不了解我们。我的小说在几个部分里都写到了这些情况。

但是我不想夸张。我算是活下来了。他们都读了这本书,可能很生气,但是他们能以事物本来的样子来接受我以及我的作品,这种迹象体现了日渐增长的自由态度。卡尔斯的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也存有分歧。有些人说,对,情况就是这样。而另外的人对我提到亚美尼亚人的事感到紧张,一般来说,土耳其民族主义者都属于这类人,例如那个电视新闻栏目主持人。他把我的书放在一个象征性的黑袋里邮寄给我,并在一次新闻会议上说,我是在给亚美尼亚人作宣传,这一点当然荒谬透顶。但我们拥有的,就是这样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文化。

采访者

你这本书是否成为拉什迪意义上的那种著名事件?

帕慕克

不,绝对不会。

采访者

这是极为凄凉、悲观的一本书。整本小说里惟一能听从各方面意见的人——卡,最终为所有人所鄙视。

帕慕克

可能我在这本书里对我在土耳其的小说家地位做了戏剧化的表现。尽管卡知道自己被人鄙视,他还是很高兴能够和所有人保持对话。他也有很强的生存本能。卡受人鄙视,是因为大家把他当做西方间谍。人们也多次用这种话来说我。

说到小说的凄凉,我同意。但是,幽默是一种走出凄凉的方式。当人们说这部作品凄凉时,我会问他们,难道它不好笑吗?我觉得它里面有很多幽默。至少,这是我的初衷。

采访者

你对小说的执着让你陷入了麻烦。你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它意味着感情联系的断裂。代价太高了。

帕慕克

不错,但这也是一桩好事。当我在外旅行而不是一个人坐在桌边时,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感到沮丧。而当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创造时,则会感到快乐。这是一种执着,不仅是对我从事的艺术或技艺的执着,还是对独居一室的执着。我一直保持这样的习惯,并相信我写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发表,我的白日梦能实现。我需要在桌边独自坐上几个小时,有好书、有好笔,就像有些人需要药片来保证自己的健康一样。我对这些习惯有一种执着。

采访者

那么,你在为谁写作?

帕慕克

人生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会越来越频繁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写过七本小说。在我死之前,我还愿意再写七本。可是,人生短暂。为什么不多享受一点人生?有时我还真得强迫我自己。为什么我要做这些?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首先,如我之前所说,在房间里独处是一种本能。第二,我内心有像孩子一样争胜的一面,我想尝试再写出一本好书。我越来越不相信作家的永恒性。我们现在很少去读两百年前的书了。事物变化太快,今天的书可能一百年后就被人遗忘了。到那时,还会有人读的书将微乎其微。两百年后,今天写的书也许仅能存活五本吧。对自己在写的作品是否会是那五本书之一,我有把握吗?但这是写作的意义吗?我为什么要担心两百年后有没有人读我的书?我难道不应该更多地去为生活担忧?将来会有人读我的书——这种安慰我需要吗?我考虑着所有这些事情,但仍继续写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从不放弃。而我们的书能对将来产生影响,这类信仰则是我们今生快乐的惟一慰藉。

采访者

你在土耳其是一位畅销作家,但是你的书在国内的销量不如在国外。你的作品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你在写作的时候是否考虑过更广阔范围的全球读者?你现在是在为不同的读者写作吗?

帕慕克

我知道我的读者不再是单纯的国内读者。甚至在我刚开始从事写作时,我就想抓住更大的读者群。过去,我父亲常在他的一些土耳其作家朋友背后数落,说他们“只对国内的读者说话”。

这里有个问题:要对自己的读者群有觉察,不管是他们是国内的,还是国际的。现在我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我最近的两本书在全世界平均有五十万读者。我承认,自己已能觉察到读者的存在。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从未刻意做什么事情去满足他们。而且我相信,假如我那么做的话,我的读者就会感觉到。从一开始,我只以写作为自己的职业,而一旦我觉察出读者对我有所期待,我就会逃之夭夭。甚至我遣词造句也是如此——我先让读者有所期待,接着却让他惊讶。这也许就是我喜欢长句子的原因。

采访者

对大多数非土耳其读者来说,你的作品的新颖很大程度上和土耳其背景有关。你认为自己的作品在土耳其国内环境下有什么独到之处?

帕慕克

有个问题被哈罗德·布鲁姆称之为“影响的焦虑”。像所有作家一样,我年轻时也有这种焦虑。三十出头时,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受到托尔斯泰或者托马斯·曼太多的影响。我曾在第一部小说里就致力于追求他们那种温文尔雅、贵族式的写作风格。最终我发现,尽管我沿袭他人的技巧,但是我工作于此的这部分世界离欧洲非常遥远,至少当时看起来是如此,而且,我努力在一个如此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气候下吸引了如此不同的读者。这表明了我的创意,即便这种创意来得太过轻松。它同时也是一件艰苦的工作,因为这些技巧从一处传到另一处并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