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黑笔(第2/2页)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别再去试图证明我们来自中国、印度、中亚、伊朗、河中地区[1]还是土耳其斯坦了。别再去试图查明我们究竟来自哪里,将去何方了。相反,请留意我们的人性吧。看看我们是怎样迎接未来的。我们双目圆睁,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我们努力保护自身,尽管痛苦在蔓延滋长,我们也从不向外人诉苦。我们的贫穷显而易见,我们的恐惧和永无终止的旅途也是如此——我们是赤脚巨人,我们是骏马,我们是可怖的生灵——感受我们的力量吧!一阵风吹皱了我们的衣角;我们恐惧,我们颤抖,但我们仍沿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向前。即将穿越的阴冷平原,就如同这描绘我们的无色平淡的画纸。这片旷野之上,没有高山,也不见丘陵;我们是永恒的,属于那个超越时间的世界。

一旦感觉到我们的人性,我们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感觉到我们体内的恶魔。我们非常清楚,我们和恶魔是同等货色,即使我们也害怕这些恶魔。看看那些生灵的触角,他们的头发、卷曲的眉毛,我们的躯体也同样卷曲。他们的手和结实的双腿,和我们一样粗壮,但看看他们是如何富有活力!看看恶魔的鼻子,再看看我们的。明白我们是兄弟,对我们心生恐惧吧。可是我们觉得你应该心生恐惧的时候,却看到了你在笑。

我们知道,我们无法令你浑身发抖,这里有一个悲剧性的原因。我们曾置身其中的那些故事,已经遗失。就像你无法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你甚至不知道,我们属于哪个故事中的哪个部分,这尤为糟糕。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厄运和灾祸,穿越了漫漫长路,仿佛连我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故事,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们听到有人愤而力陈,说我们是土耳其人、蒙古人,或大布里士人。在我们被描绘了数个世纪之后,仍归属未定。我们被归于众多人种、民族和故事。远处那个牙尖爪利、咧嘴而笑的恶魔——也许他会把我们中的哪个人带走,谁知道他又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很可能是带进地狱。是的,举例来说,就像你们中许多聪明人已经猜到的那样,我们可能出自那部伟大的波斯史诗《列王纪》,我们描述的,或许是巨魔阿克万准备将沉睡的英雄鲁斯坦扔进里海的那一幕。但其他画呢?它们又描述了哪些时刻,属于哪些故事呢?当我们三人牵着驴子,沿路走来之际,我们又给哪个被遗忘的故事中的哪幕景致,带来了生命?

你并不知道。让我们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们牵着驴子,自遥远的亚洲某处而来,我们遇到了那位给我们画像的画家——这一点你早已知道。好吧,看看驴子身后走来的那位朋友吧:我们那张画,就在他怀里抱着的那个皮制文件包内。当夜晚来临时,我们都坐在帐篷内的烛光下,这个说书人,或许此时此刻与作家并无太大分别,仿佛借我们之口,在为我们讲故事。为了使我们更高兴,确信我们记得他的故事,他会拿出你们此刻正在欣赏的这幅画,给我们看。我们并不是他展示的第一幅画,也不是最后一幅。而他展示的所有绘画,都在讲述我们的故事。

但是经历了数世纪的流浪、失败与灾难之后,我们的故事散佚了。那些曾经阐述了这些故事的绘画,也早已失散在世界各地。如今,连我们也已忘却自己来自何处了,我们自己的故事和身份都已被剥夺。但是,既然我们曾经被描绘过,这就已经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曾几何时,有位说书人一度看到了我们——或许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不安——他讲故事时总是这样开头:

“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将前往何处,是谁把我们描绘。对于诸如此类的种种流言,我们早已厌倦不堪。”

[1]古代名称,指部分中亚地区,大约包括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西南哈萨克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