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14页)

“你那些脚趾。”

“啊!我只是坐在这儿想心思。”

“你老爱这样,这倒是挺舒服的。”汤姆说。

凯西跷起他的大脚趾,把第二个脚趾弯下去,他不声不响地微笑了一下。“一个人不自寻烦恼,光只想着一些事情,已经够难受的了。”

“好几天没听见你作声了,”汤姆说,“一直在想心事?”

“是的,一直在想。”

汤姆脱下他的布帽,这顶帽子现在已经又脏又破了,帽舌尖得像鸟喙一样。他把里面的帽圈翻过来,拿掉一长条折着的报纸。“汗出得太多,帽子缩小了。”他说。他看看凯西那两个扭动着的脚指头。“你暂且放下你的心思,听我说几句话好吧?”

凯西把长脖子上的脑袋转过来。“我一直在听呢。正因为这样,我才老是在想。只要听人家的谈话,我马上就知道人家的心情怎么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的。我听着他们说话,感觉他们的心情,他们像阁楼里的鸟一样拍着翅膀。为了要逃出去,老往那布满灰尘的窗子上扑,简直要把翅膀碰碎了。”

汤姆睁大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就转过脸去看看二十英尺外的一个灰色帐篷。洗过的工装裤、衬衫和一套衣服晾在帐篷的绳索上。他轻声说:“我想对你说的正是这些话。原来你已经明白了。”

“我明白了,”凯西同意地说,“我们这些无业游民有一大批。”他低下头来,把手伸出去慢慢地往额头上摸,一直插到头发里。“我一路上都看到这种情况,”他说,“凡是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到处我都看见这种惨象。人们饿得慌,很想吃点儿肉,他们偶然弄到一点儿,也吃不饱。等他们饿得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唉,他们就请我给他们做祷告,有时候我就给他们祷告一下。”他用两只手抱住缩起来的膝盖,把两条腿往里收。“我从前总以为祷告可以解愁,”他说,“我时常给他们祷告一下,好让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好像苍蝇粘在苍蝇纸上一样,祷告往天上一飞,就把苦恼带走了。可是现在这一套再也不灵了。”

汤姆说:“祷告里变不出肉来。得有一只猪,才有肉吃。”

“是的。”凯西说,“可是全能的上帝也不能提高工资。我们这些人只想好好过活,只想把孩子们好好抚养大。年老的时候,就想坐在门口,望着落下去的太阳。年轻的时候,就想跳舞,想唱歌,想躺在一起。我们想吃喝,想有工作。这就是我们的指望—我们要活动活动筋骨,使自己感到劳累。唉!我在说些什么?”

“我也莫名其妙,”汤姆说,“听来倒很有味。你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干起活来,丢开这些空想呢?我们非找工作不可。钱快花光了。爸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块漆过的木板,插在奶奶的坟上。我们的钱剩得不多了。”

一只棕黄色的杂种瘦狗绕着帐篷边上,一边嗅一边走来。它很紧张,把腿往后弯,准备跑开。他嗅得很近了,才察觉到这两个人,于是它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便向旁边一跳,把耳朵扭向背后,夹着那皮包骨的尾巴逃跑了。凯西眼看着它绕过一个帐篷,逃得无影无踪。他叹了一口气。“我对谁也没什么用处,”他说,“无论是对我自己或是对别人,都是一样。我想一个人走掉。我现在要吃你们的东西,占着你们的地方,我对你们却毫无用处。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把你们给我的恩惠报答几分。”

汤姆张开嘴,伸出下巴,用一截干了的芥菜秆子剔着他的牙齿。他瞪眼望着那片停宿的地方,望着那些灰色的帐篷和那些用野草、铁皮和纸板搭成的棚舍。“我真想有一包烟叶,”他说,“我好久没抽烟了。在麦卡莱斯特还常常有烟草。我真恨不得再去坐牢。”他又剔着牙齿,后来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牧师。“你坐过牢吗?”

“没有,”凯西说,“从来没坐过。”

“现在且别走,”汤姆说,“别马上就走吧。”

“我早点儿去找工作—就能早点儿找到。”

汤姆用半闭着的眼睛细看了他一番,又把便帽戴好。“你瞧,”他说,“这儿并不是像牧师们所说的那种丰衣足食的好地方。这儿有件事情很伤脑筋:这儿的人害怕我们上西部来,所以他们就叫警察来吓唬我们,要把我们撵回去。”

“是呀,”凯西说,“我知道。你干吗问我坐过牢没有?”

汤姆慢慢地说:“你要是坐了牢,你就会机警起来。牢里的人是不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天的,—两个人谈谈也许还可以,一群人谈就不行了。因此你就机警起来。如果要出什么乱子—譬如说有个家伙冒了火,要用扫帚的把儿把看牢的打一顿—那你不等事情发生就先知道了。如果那儿要发生暴动,或是有人要越狱,那也用不着谁告诉你。你预先就看得出来。你知道吧?”

“是吗?”

“你先在这儿待着吧,”汤姆说,“无论如何,待到明天再说。快要出事儿了。我刚跟一个小伙子在路上谈过话。那家伙像一只山狗似的,鬼鬼祟祟机灵得很,可是他太机灵了。山狗只顾着自己的事,装出一副又天真又和善的样子,仿佛它只寻开心,不打坏主意似的—嗐,好歹这儿还有个安身的地方嘛。”

凯西凝神注视着他,正想问一句,却又把嘴闭紧了。他把脚趾慢慢地扭动了一会儿,松开两膝,把一只脚伸出去,使自己看得见。“好,”他说,“我暂时不走。”

汤姆说:“要是一大堆人都不声不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就是要出事了。”

“我不走就是了。”凯西说。

“明天我们坐卡车出去找工作。”

“好!”凯西说,他把脚趾上下扭动着,出神地察看了一番。汤姆支着胳膊肘,把身子往后靠,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帐篷里罗莎夏喃喃的说话声和康尼的回答。

油布篷遮成了一片暗影,两头的楔形光线却还是强烈刺目。罗莎夏躺在床垫上,康尼蹲在她旁边。“我该帮帮妈的忙,”罗莎夏说,“我总想去帮忙,可是刚一走动,就呕吐了。”

康尼两眼阴沉沉的。“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那我还不如留在家乡上夜校,把拖拉机学会,找个三块钱一天的工作。每天有了三块钱,生活就过得很好,每天晚上还可以去看看电影呢。”

罗莎夏脸上显出担忧的神气。“你不是打算晚上学无线电吗?”她说。他好久没有回答。“是不是?”她追问道。

“是的,当然。要等我站稳了脚跟才行。先得攒一点儿钱。”

她翻起身,用胳膊肘撑着。“你可别打消这个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