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14页)

汤姆向爸转过脸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爸耸耸肩膀。他向这个停宿场望过去。一个帐篷前面停着一辆旧别克车,揭开了车盖。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那里磨着气门,他一面把气门在工具上扭来扭去,一面抬起头来看一看乔德家的卡车。他们看得出他是在那里暗自发笑。蓄胡子的人走了以后,那个年轻人便放下工作,走了过来。

“你们好。”他说,他那双蓝眼睛发出愉快的闪光。“我刚才看见你们跟‘镇长’会了面。”

“他怎么是那种神气?”汤姆问道。

那个年轻人咯咯地笑了。“他跟你我一样,急得发疯。也许他比我还苦恼呢,那可说不准。”

爸说:“我刚才问他,我们能不能在这儿搭帐篷住下。”

那个年轻人在裤子上揩揩油污的手。“当然可以。怎么不行呢?你们一家人刚过沙漠吗?”

“是呀,”汤姆说,“今天早上才到这儿的。”

“从来没到过胡佛村吗?”

“胡佛村在哪儿?”

“这地方就是。”

“啊!”汤姆说,“我们刚到。”

温菲尔德和露西抬着一桶水回来了。

妈说:“我们搭起帐篷来吧。我累极了。也许我们都可以休息休息了。”爸和约翰伯伯爬上卡车,把帆布和床垫被褥拿下来。

汤姆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个年轻人跟前,跟他一同走向他刚才修理那辆汽车的地方。磨气门用的工具放在那敞开的车头上,装着磨气门用的油砂的一个黄色小铁盒放在机油箱顶上。汤姆问道:“那个蓄胡子的老头儿犯了什么毛病?”

年轻人拿起磨气门的工具,继续工作,来回扭动,把气门在气门座子上磨着。“那位‘镇长’吗?天知道。我想他大概是害恐警病吧。”

“什么叫作‘恐警病’?”

“我想大概是警察把他到处撵,撵得他晕头转向了。”

汤姆问:“他们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到处撵呢?”

年轻人停止了工作,对准汤姆的眼睛望了一下。“天知道。”他说,“你初到这儿,也许你会猜得出这个道理。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可是你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很快就会看到警官来把你赶到别处去。”他拿起一只气门,在它底下抹上了油砂。

“他妈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他们不愿意让我们投票,说我们老是流动着,投不成票。有人说,这样我们才领不到救济金。有人说,我们要是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要组织起来。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老是叫人撵着到处跑。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我们又不是叫花子,”汤姆固执地说,“我们是来找工作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干。”

年轻人正在用工具摆弄着气门,他停了一下,向汤姆诧异地看了一眼。“找工作?”他说,“原来你们是来找工作的呀。你以为人家都是找什么的?找金刚钻吗?你以为我开着车到处跑,屁股上都磨出了泡,为的是找什么?”他把手里的工具来回地扭动着。

汤姆望望周围那些肮脏的帐篷和乱七八糟的用具,望望那些汽车和摊在太阳地里的床垫,望望人们用来煮过东西的那些熏黑了的土坑上的黑罐子。他低声问道:“这儿没有工作吗?”

“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现在这儿不是收摘的时候,摘葡萄的时候还没到,摘棉花的时候也没到。只等把这些气门磨好,我们就要搬动了。我和我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听说往北去有工作,我们要赶到北边去,赶到萨里纳斯一带去。”

汤姆看见约翰伯伯、爸和牧师把油布绷在帐篷撑竿上,妈跪在帐篷里面,把床垫在地下摊开。一群不声不响的孩子,蓬头垢面,赤着脚,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新来的人家安顿下来。汤姆说:“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有人来发传单—橙黄色的传单。那上面说他们要大批人上这儿来干庄稼活。”

那个年轻人笑了。“据说我们的老乡有三十万人上这儿来了,我敢说家家都是见过那种传单的。”

“是呀,可是他们要是用不着人,又何必自找麻烦,发那些传单呢?”

“你动动脑筋吧,干吗不想想?”

“对,可是我想问问你。”

“是这样,”年轻人说,“假定你有事要找人干,只有一个人要做。那他要多少钱,你就得给他多少。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干呢?”他放下了工具,两眼一瞪,声音也尖锐起来了。“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做这工作,假如这些人又有孩子,这些孩子又在挨饿。假如一个银角子买得到一盒玉米糊给孩子们吃,假如一个镍币多少可以给孩子们买到一些东西。要干活的又有一百个人。那么你只消出一个镍币—人们就会打得头破血流来抢着挣这个镍币了。你知道我最近干过的一种活,他们给我的工钱是多少?每小时一毛五。十小时才挣到一块五,你还不能住在那地方。你得费汽油开车上那儿去。”他气愤得有些喘气,两眼闪着仇恨的光。“这就是他们散发传单的缘故。印一大批传单,到了为庄稼活付工钱的时候,每小时只给一毛五,也就省下这笔开支了。”

汤姆说:“这简直是个臭水坑。”

年轻人粗声大笑。“你在这儿再待几天,要是赶上了好运气,闻到了玫瑰花香,那就叫我也来闻闻吧。”

“可是工作总有吧?”汤姆固执地说,“天哪,这儿长着这么多东西,有果树,有葡萄,有蔬菜—我都看见了。那些东西总得有人去收摘呀。那些东西我全都看见了。”

车旁的帐篷里有个孩子哭了。那个年轻人走进帐篷,他轻柔的声音从帆布篷里传了出来。汤姆拿起手摇曲柄钻,把它夹在气门栓上,用手来回地磨个不停。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年轻人出来,看着汤姆。“你可以去干那种活,”他说,“好得很呀!你应该去干。”

“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汤姆继续说,“我看见那些庄稼了。”

年轻人蹲下来。“我告诉你吧,”他低声说,“有个大桃树园,我在那儿干过活。那儿长年只用九个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在桃子成熟的两星期里要雇用三千人。不雇用这许多人,桃子就要烂掉。你猜他们怎么办?他们到处发传单。他们要雇三千人,却招到了六千。他们招了这许多人,工钱就随他们出多少了。你要是嫌工钱低,不想干,他妈的,还有一千人等着干那个活呢。你只好摘了又摘,一直把整园的桃子都摘光。老大的一块地方都种着桃子,全在一个时候熟了。你把它们都摘下来了,他妈的一个也不剩。这下子什么活也没得干了。到那时候,园主们就再也不需要你了。你们三千个人,一个也用不着了。工作已经干完了。他们怕你偷东西,怕你喝酒,怕你闹乱子。而且你们住在旧帐篷里,那副穷相也太难看—这是个漂亮地方,你们却把它弄得又脏又臭。他们不许你们待在这地方。所以他们就赶走你们,叫你们到处流浪。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