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众人探宝碰运气,皮伦悲喜海盗知

波特吉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会在军队里受罪。可他是大乔·波特吉,在蒙特雷监狱里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在爱国激情受挫后,他非但免了受罪,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人的日子分成两半很合理,也就是一半时间睡觉,一半时间醒着,那么人的年头就理所当然应该一半在监狱里过,一半在监狱外面过。整个战争时期,乔·波特吉在监狱里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在监狱外的时间。

普通百姓因为做了什么事受罚,而军规在这个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规矩——惩罚没有做事的人。乔·波特吉始终没有弄明白其中究竟。他没擦枪;他没刮胡子;有一两次休假后他没归队。除了这些缺点以外,大乔还特别喜欢在受斥责的时候以非常友好的口气为自己辩解。

通常情况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监狱里度过。服兵役两年,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八个月。他对军队的监狱生活极为不满。在蒙特雷监狱里,他习惯了轻松自在,习惯了有人作伴。在军队监狱里是除了干活啥都没有。在蒙特雷,对他的指控从来就只有一个:酗酒扰乱社会治安。在军队,对他的指控多得把他整个儿搞晕了,他的大脑可能因此受到永久影响。

战争结束后,军队全都解散了,可大乔还有六个月刑期要服。指控他所犯的罪行是:“酗酒玩忽职守。用煤油罐袭击一位军士。否认自己的身份(他想不起来了,所以就否认了一切)。偷窃两加仑熟豆子,还有骑着少校的马擅离职守。”

要不是停战协定已经签署,大乔可能早给枪毙了。别的退伍老兵回来把庆祝胜利的糖果全都吃光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大乔才回到蒙特雷。

大乔从火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穿着军装外套、短上衣和蓝色的哔叽裤。

城里没多大变化,只是实施了禁酒令,而禁酒令并没有改变托莱利酒馆。乔用外套换了一加仑的红酒,然后出门找他的朋友去了。

那天晚上真朋友他一个也没找到,但是他发现,蒙特雷满街都是邪恶狡诈的妖女和皮条客,这些人随时准备把男人们引入陷阱。乔本来就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对陷阱并不反感;他喜欢陷阱。

没过几个钟头,他的酒就喝完了,钱也花光了,然后妖女们就想方设法要把他送出陷阱,可他不想离开。他在陷阱里适意得很。

这些人要强行把他赶走,大乔顿时义愤填膺,把家具和窗户都砸了个稀巴烂,吓得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尖叫着跑进外面的黑夜里。然后他想了想,点火把房子烧了。引诱大乔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诱惑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一个警察终于出面干预,逮捕了乔。波特吉开心地叹息一声。他又回家了。

审判过程很快,也没有陪审员,大乔被判入狱三十天,他极为舒适地躺在皮吊床上,在沉沉大睡中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

波特吉喜欢蒙特雷监狱。这是个和人见面的地方。如果他坐牢的时间够长,朋友们你出我进,最后他全都能见到。时间过得太快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有点儿难过,不过得知再回来其实相当容易,他的伤感当即缓解。

他倒是想再次跌入陷阱,可惜他既没酒也没钱。他走遍了大街小巷找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和巴布罗,怎么也找不到。警长说他已经好久没有把他们记录在案了。

“他们肯定死了。”波特吉说。

他很伤心地漫步走到托莱利酒馆,可是托莱利对没钱又没东西可换的人并不友好,他没有给大乔多少安慰;不过托莱利提到,丹尼继承了煎饼坪上的一座房子,他的朋友们都和他一起住在那儿。

大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很想见到自己的朋友。傍晚时分,他信步上山朝煎饼坪走去找丹尼和皮伦。走上那条街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半路上他碰见了皮伦,皮伦匆匆忙忙,一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

“嗨,皮伦,正要来看你呢。”

“你好,乔·波特吉,”皮伦直来直去,“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军队呀。”乔回答说。

皮伦完全心不在焉。“我得走了。”

“我跟你去吧。”乔说。

皮伦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他问。

“不记得了。什么日子?”

“今晚是圣安德鲁日[16]前夜啊。”

波特吉顿时明白了;这一夜,所有的帕沙诺人只要不在监狱里,都会彻夜不眠地在森林里游荡。这个晚上,所有埋藏在地下的宝物都会穿透地层发出若隐若现的磷光。树林里也确实埋藏着很多宝物。两百年来蒙特雷多次遭受入侵,每次都有珍宝埋在地下。

夜色清朗。皮伦一改平日的刻板冷硬,活跃起来了,他偶尔会这样。今晚他是理想主义者,是礼物的赠予者。今晚他担负着行善的使命。

“你可以跟我走,大乔·波特吉,不过要是找到宝了,要由我决定怎么处置。你要是不乐意,你就自己去找你的宝吧。”

大乔不善于自我管理。“我跟你一起走吧,皮伦,”他说,“我不在乎什么宝不宝的。”

他们走进森林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此刻皮伦心中明白,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夜晚。天空中飘浮着薄雾,月亮在薄雾后面发出光芒,森林中遍洒着轻纱似的月光。我们视为现实的清晰轮廓全都不见了。树干不是黑色的木柱,而是柔和虚幻的影子。一丛丛灌木在奇特的月光下失去了形状,变得飘渺不定。今晚鬼魂可以自由行走,无须担心人们不信鬼神;因为今晚是幽灵的天下,对此无知可就太麻木不仁了。

皮伦和大乔不时地与其他寻宝人相遇,他们在松树之间不停地兜来兜去。他们低着头,默默地走动着,和谁都不打招呼。谁能说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大活人呢?乔和皮伦知道有一些就是老辈人的影子,那些宝就是他们埋的,在圣安德鲁日前夜,他们悠悠荡荡回到这个世上,防止有人动自己的金子。皮伦把圣安德鲁的纹章挂在脖子上,放在衣服外面,所以他不怕鬼魂。大乔走路的时候手指头交叉起来,做出神圣的标志。他们或许也害怕,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采取的保护措施足以应对这个怪异的夜晚。

他们走着走着,起风了,风驱赶着云雾从淡淡的月亮前飘过,宛如一层薄薄的灰色水彩。飘浮的雾气让森林的形状摇曳不定,仿佛每棵树都在偷偷地爬行,每片灌木丛都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像巨大的黑猫。树梢在风中飒飒作响,像是在用嘶哑的嗓音算命测生死。皮伦知道偷听树的对话不是明智之举。知道未来绝无好处;此外,这种悄悄话并不圣洁。他的耳朵不再关注树的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