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汤陀说:“我在镇上见过你。我知道你可爱,想跟你聊聊。”

莫莱还是笑着,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她坐在椅子上,汤陀像个傻孩子似的站在一边。莫莱平心静气地往下说:“这么说,你觉得孤独。是这么简单吗?”

汤陀舐了舐嘴唇,急切地说:“就这么简单。你明白,我早知道你明白,知道你一定明白。”他的话像滚出来似的,“我孤独极了,孤独得快病了。这地方没有声响,只有怨恨,我觉得寂寞。”他恳求道,“我们不能说说话吗,就说一会儿?”

莫莱拿起毛线活儿。她很快地朝前面的门扫了一眼。“你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坐下吧,中尉。”

她又望了一下门。房子吱嘎作响。汤陀紧张起来,说:“这儿还有人?”

“没有人,屋顶的雪积得太厚了。我没有男人了,扫不下来。”

汤陀温和地说:“谁干的?是不是我们干的?”

莫莱点点头,望着远处。“是的。”

他坐下说:“真对不起。”过一会儿,他说:“我希望我能帮点忙。我去把雪扫下来。”

“不要,”莫莱说,“不要。”

“为什么呢?”

“因为人家会以为我入了你们的伙。他们会把我清除掉的。我不想让人给清除。”

汤陀说:“是的,我明白怎么回事。你们都恨我们。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会照顾你的。”

现在莫莱明白她有了控制权,她两眼一眯,露出一点残忍的神情说:“你何必问呢?你们是征服者。你们的人不必问。你们要什么,拿就是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汤陀说,“我不喜欢用这种办法。”

莫莱笑了起来,残忍之意未尽。“你是要我喜欢你,是不是,中尉?”

他坦率地说:“是的。”他抬起头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惹人喜欢。你的头发这么好看。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女人脸上的温情了!”

“你看我脸上有温情吗?”她问。

他仔细地看着她。“我想看到。”

她终于垂下目光。“你是在跟我谈爱情,是不是,中尉?”

他笨拙地说:“我要你喜欢我。当然我要你喜欢我。我当然想从你眼睛里看出这一点。我在街上见过你。我看你在路上走过。我命令下面那些人不许对你无礼。没有人调戏过你吧?”

莫莱平静地说:“谢谢你。没有,没有人调戏过我。”

他继续往下说:“我还为你写了一首诗。你想看看我的诗吗?”

她嘲讽地说:“是长诗吗?你马上得走了。”

他说:“不,一首短诗。很短的一段。”他伸进上衣,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她。她凑近灯光,戴上眼镜,默默地念道:

你的眼睛像蓝色的天空

笼罩着我,不愿离去;

我的思绪像蓝色的海洋

冲荡着我,漫我心头。

她折起纸,放在膝上。“这诗是你写的吗,中尉?”

“是我写的。”

她带点嘲弄的意味说:“写给我的?”

汤陀不安地回答:“是的。”

她定神瞧着他,笑着说:“不是你写的,中尉,不是吧?”

他也笑了,像撒谎的孩子被人揭穿似的。“不是我写的。”

莫莱问他:“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汤陀说:“知道,海涅写的。这是《蓝色的眼睛》。我一直喜欢这首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莫莱跟着笑,突然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突然他不笑了,眼睛里露出凄然之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笑过。”他说,“他们告诉我们,人民会欢迎我们的,会钦佩我们的。可是他们没有欢迎我们,没有钦佩我们。他们只有恨我们。”他怕时间不够似的,迅速换了话题。“你这么漂亮,笑声也是这么漂亮。”

莫莱说:“你又开始同我谈爱情了,中尉。你一会儿必须走。”

汤陀说:“也许我要同你谈爱情。男人需要爱情。男人没有爱情就得死去。他的内心萎缩,胸中感到像干木屑那样的枯燥。我真孤独啊。”

莫莱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紧张地望着门口,走到炉子边,转身过来的时候表情坚毅,神色严厉。“你是想同我上床睡觉吗,中尉?”

“我没有这样说!你怎么这么说?”

莫莱冷酷地说:“说不定我叫你讨厌。我结过婚。我丈夫死了。你看,我不是处女。”她的语调锐利。

汤陀说:“我只求你喜欢我。”

莫莱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知道两厢情愿谈爱情才更加充实,更加完美和愉快。”

汤陀说:“别那样说话!请你别那样说话!”

莫莱朝门口飞了一眼,说:“我们是被征服的人,中尉。你们把食物拿走了。我饿。如果你管我吃饱,我就更喜欢你了。”

汤陀说:“你说什么?”

“我让你讨厌了吗,中尉?也许我就是叫你讨厌。我的价钱是两条香肠。”

汤陀说:“你不能这样说话!”

“上次战争结束之后,你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样?一个男人只要用一只鸡蛋或者一片面包就能挑选你们的姑娘。你能白要我吗,上尉?我的价钱太高了吗?!”

他说:“你骗了我。原来你也恨我们,不是吗?我以为你也许不恨我们。”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肚子饿——我恨你们!”

汤陀说:“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

她打断他。“但是你希望换一个名称?不要叫妓女。你是这个意思吗?”

汤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说起来像非常痛恨似的。”

莫莱笑了,她说:“饿起来不好受。两条香肠,两条大的好香肠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不要讲这些话,”他说,“请不要讲了!”

“为什么不讲?这是事实。”

“不是事实!这不可能是事实!”

她瞧了他一会儿便坐下,望着自己膝头说:“不是事实。我不恨你。我也觉得寂寞。屋顶上雪积得很厚。”

汤陀站起来,走近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一只手,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轻柔地说:“请你不要恨我。我不过是一个中尉。我不是自己要求到这里的,你也不愿意把我当敌人。我只是一个男人,不是征服者。”

莫莱的手指在他手上转了一下,她轻声说:“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汤陀说:“我们处于死亡中间,总还有一点权利。”

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是的。”

“我会照顾你的,”他说,“我们在屠杀之间总还有点生活的权利。”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她突然僵硬起来,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见了什么幻象。他松开手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事?”她的眼睛直往前面看,他又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