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第3/7页)

同时,您仍然过隐居生活,据说就在旅馆的套间里坐着。您怎样打发时间?

我大约七点钟醒来,我的闹钟是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硕大、光滑、乌黑,有着黄色的大喙——它来阳台造访,发出最悦耳的咯咯声。我在床上躺一会,在脑子里修订或计划什么事情。八点左右,我刮脸、用早餐、沉思、洗澡——按部就班。随后,我在书房工作到中午,抽空和我妻子沿湖边溜达一会。几乎所有俄国19世纪的著名作家在闲聊中都曾被提及。茹科夫斯基(4)、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他追求打扫卫生的客房女佣以致损害了健康——还有许多俄国诗人。但那时,也谈论了很多有关尼斯和罗马的事。我们下午一点用午餐,一点半我回到书桌,并持续工作到六点半。随后去报摊买几份英文报纸,七点用晚餐。晚上不工作。九点左右上床。我看报到十一点半,和失眠较量到午夜一点。一个星期我有两次会做一个长长的噩梦,先前梦中曾出现的不速之客,会在多少有些重复的环境中露面——破碎印象如万花筒般的排列,白天思绪的断片,不负责任的机械意象,完全缺乏任何弗洛伊德理论运用和阐释的可能性,但很像人闭上困倦的眼睛,通常会在内眼睑的屏幕上看到变化着的形象。

有趣的是:医生和他们的病人从未想到这么简单和绝对令人满意的释梦。您站着写作,用手写而不是用打字机,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从来没有学会打字。我通常在书房一张可爱的老式讲台前开始一天的写作。后来当我感到地球引力在蚕食我的小腿时,我就在一张普通的写字台旁的安乐椅上坐下来;最后,当地球引力开始爬上我的脊椎时,我就在书房角落的长沙发上躺下来。这是我愉快的日常工作。但在我年轻时,二十或三十岁时,我经常整天待在床上,边抽烟边写作。现在情况有了变化。躺着著文,站着写诗,坐着作注,不断地替换修饰词,糟蹋头韵。

您能再给我们说说实际的创造过程吗?如萌发写一本书的想法,是因为读了一些随手写下的笔记,或者一部正在写的作品的片断?

不说也罢。没有哪个胎儿需要接受一种探究性的手术。但我可以做点别的。这个盒子装着卡片,上面有我近来在不同时间写的笔记,而我在写《洛丽塔》时又搁在一旁。这是一小叠弃之不用的卡片。你自己看吧。“塞勒涅(5),月亮。塞勒金斯克,西伯利亚的一座古城:登月火箭之城”……“浆果:疣鼻天鹅嘴上的黑疙瘩”……“尺蠖幼虫:吊在丝线上的小毛毛虫”……“见《新邦顿杂志》1820年第5期,第312页,妓女被称作‘城镇女郎’”……“年轻人的梦:忘穿裤子;老年人的梦:忘戴假牙”……“学生解释说:读一部小说时,他喜欢跳过几段,‘以便得出他自己的看法,而不受作者的影响’。”……“Naprapathy(6):该语言中最丑陋的字眼。”

“雨后,在挂满水珠的电线上,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一只也没有了。泥泞的轮胎,太阳”……“无时间意识——低级动物世界;有时间意识——人类世界;非时间意识——某种更高的生存状态”……“我们不是在词语中思维,而是在词语的影子中思维。詹姆斯·乔伊斯的错误在于:他赋予思想太多的言辞,否则那些内心独白会更出色”……“对礼貌的戏仿:那不可模仿的‘请’——‘请寄给我你们美丽的——’公司愚蠢地以印刷的形式写上他们自己的地址,实际上是要人们订购他们的产品。”……

“深夜,在一座空荡荡、结了霜的站台上,凄凉的板条箱里的小鸡不停地发出稚嫩、尖细的唧唧喳喳声”……“小报标题‘碎尸杀手击败椅子’可以译成‘Celui qui tue un buste peut bien batter une chaise’(7)”……“报摊小贩递上一本登有我小说的杂志说:‘我知道是你写了这些玩意儿。’”……“雪花纷飞,年轻的父亲带小宝宝出门,鼻子犹如粉红的樱桃。如果有路人对宝宝微笑,为什么父母会马上对他们的宝宝说些什么?‘当然’,那个父亲冲着孩子探询的咯咯声说,要不是我微笑着走开去,孩子的咯咯声还会持续一阵,不会在静谧的落雪中消失”……“分柱法:两根白色柱子之间的深蓝色天空”……“英国奥克尼郡的地名:帕皮里奥”……“不是‘我也住在阿卡迪亚(8)’,而是‘我甚至在阿卡迪亚’,死亡说,——一个牧羊人墓碑上的传说(《记录与询问》1868年6月13日,第561页)”……“马拉(9)曾收集蝴蝶”……“从美学的观点看,绦虫当然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寄生者。它们常爬出人的肛门,有时一条接一条,据说是社交尴尬的一个根源。”(《纽约科学年鉴》第48卷,第558页)

您怎么会想到记录和收集这些互不相关的印象和材料?

我所知道的是:在一部小说写作进程的初期,我很想贮备一些稻草、绒毛,吃点小石子。没有人明白一只鸟会如何清晰地设想它未来的巢和巢里面的蛋,或者鸟压根就不会去设想。当我事后想起,甚至在我需要这些信息之前,我就草草记下那些事物确切的名称,或者它们的尺寸和色调,我倾向于认为,我所称的“灵感”(因缺乏更好的术语)已经开始工作了,不言不语地在这儿那儿起作用,为一个未知的结构积累已知的材料。在最初的认知震撼——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写的——之后,小说就开始了它的自我孕育;这一进程只是在脑中,而不是在纸上进行的;要意识到在任何特定时刻它所到达的阶段,我不必明了每一个确切的短语。我感觉到一种柔和的发展,一种伸展,我便知道细节已在那儿,而实际上,如果我看得仔细些,如果我把机器停下来,打开它的内部隔间,我就能看得很清楚;但我宁可等待,直到灵感(一个松散的称谓)为我完成任务。我从内部得知整个结构已完成的时刻到来。接着我所要做的便是用铅笔或钢笔写下来。既然这一在脑海中依稀闪现的整体结构可以比作一幅画,既然你不必呆板地从左到右去感知它,那我就可以在写作中将我的闪光灯引向这幅画面的任何一个部分。我写小说不从头写起,我写第四章前还没有写到第三章,我没有义务按顺序从这一页写到下一页;不,我这儿挑一点,那儿挑一点,直到填满纸上全部的空白。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在卡片上写我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当整部作品得以完成,我稍后再给这些卡片编号。每张卡片改写过多次。大约三张卡片可以打出一页纸。最后,当我觉得这幅构想的画面被我尽可能忠实和具体地复制下来时——总会遗下一些空白点,唉——我就对我妻子口述这部小说,她再打出一式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