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某日(星期日)(第2/3页)

主殿旁边设置了尿布更换台。尽管只是把桌子拼好后在上面罩了一层白布,但是说起来,这里也是力士们的更衣处。在比赛开始之前,他们会在这里脱光衣服,扎上一条印有“祝”字的缠头巾,系上刺绣围裙。而在那之前需要提前换好尿不湿。因为他们是要踏上神圣的相扑比赛台,让神灵听到哭声的,可不能把刺绣围裙穿在脏屁股上。将要上场的大约十名婴儿躺在台子上,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他们的屁股上。

哪怕一次也行,我也想给婴儿换尿布。我期望见证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生命印记,想要加入为那些纯净如初、无所缺失的屁股服务的行当中去。

父母们在尿布更换台旁忙碌地为婴儿们更换着尿布,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他们没有人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的是一件十分严肃的行为,只是专注地想快点结束这件事情。

当然,婴儿们更加天真无邪。他们一边把后脑勺贴到坚硬的台子上,一边吸着奶嘴或舔着手指。两只小脚“啪啪”地蹬向空中,自由自在且非常有力,要是不管他们的话,仿佛会飞到空中去似的。他们毫不在乎自己的下半身发生了什么状况。

我在尿布更换台前走来走去,本想着或许可以帮到哪个手忙脚乱的母亲。可是事到临头,终是没有勇气上前搭话,最终被人家看作碍事的人,悻悻离去。

父母和外祖父母们抱着已经穿戴好了的婴儿们,排起长队等待比赛开始。队伍蛇行于树木中,终于在前端分成了东队和西队,再往前便是土俵(6)。以前不用的时候,土俵仅仅是一块空无一物的圆形沙地,可如今按照传统习俗精心修整后,摇身一变成了个漂亮舞台。正对它的是参赛者父母的座位以及记者的摄影专座,两侧摆着神轿,四周安排了穿着同样号衣(7)的工作人员。

比赛即将开始。在主持人用麦克风宣布东西两队将要对阵的婴儿的出生地和名字时,穿着兜裆布的业余相扑选手将他们抱着登上了土俵。

原本我是来观看宝宝哭相扑的,却被业余相扑力士的身姿迷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系着真正兜裆布的力士。只是缠绕了一条兜裆布,比刺绣围裙更简洁利落,我感慨系之,不禁看得出了神。力士们魁梧的身躯、锻炼出来的肌肉和飒爽的言行举止,都与那简洁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而且他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肌肤很有弹力,剃短头发的脑袋泛着青色,脸上的表情就像刚刚从宝宝哭相扑比赛过渡过来一般天真无邪。“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询问。他说出附近一所十分有名的高中的名字,亲切地对我说:“他们是那个学校相扑社团的成员,每年都来承担这个重要的工作。”

东队的婴儿刚从母亲手中转到相扑队员手中,举动立马变得异常;西队的婴儿虽然勉力支撑,却也隐藏不住胆怯的神情。

“加油。”

裁判员探出身子,将扇子一翻,背面朝外(8)。于是婴儿由躬着身子的相扑人员抱在预备线附近,稍稍让他们跳动了几下,两只小脚沾上了土俵上的沙子后,又被抱到了半空中。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

两个婴儿同时哭了出来,哭泣的小脸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分开。

没想到尿不湿和刺绣围裙很协调,白色的尿不湿甚至还很好地映衬出大红大蓝色彩鲜艳的刺绣围裙。不知婴儿们是因为远离母亲而害怕,还是觉得裁判的服装太可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哭泣着。就好像早已知道今天是比哭相扑似的,哭得非常棒。周围的观众报以热烈的笑声。婴儿的缠头巾滑落下来,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眼泪挂在使劲闭着的眼梢上,从我站的地方也能看见他们没有长牙的小嘴里隐藏的小小黑洞。

“不分胜负。”

裁判宣布双方打平。婴儿从土俵上下来,终于回到等待已久的父母的怀抱中。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止哭喊。好像在抗议自己遭受这样的境遇,又好像在提醒自己不可大意小心那个相扑队员和裁判员会再次出现一般,更加大声地哭个不停。

“哭得好,哭得好。真乖!”

父母也不管婴儿在哭诉什么,一边抚摸着婴儿的头一边表扬他。婴儿的鼻涕流到了下颌。这时,拿着照相机、摄像机或尿不湿的其他家人也加入了夸赞的行列,夸赞的人不断增加着。而此时,土俵上已经开始了下一场比赛。

就是说,相扑比赛以相同的模式不断地重复着。被念到出生地和名字的时候,两个婴儿上了土俵,裁判宣布“不分胜负”后,他们从土俵上下来。每场比赛都没有丝毫不一样的地方。工作人员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一模式,一心不贰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土俵台下观看比赛的人很拥挤,但比赛在严密的规则下以固定的节奏稳步进行着。在混乱的人群里,只有等待比赛的婴儿朝着土俵扎扎实实地前进着。婴儿的队伍还在延伸,完全看不到队尾。

当然,无论比赛重复多少遍同样的模式,婴儿的表现仍然各不相同。有极少数的婴儿一声也不哭,结果引发了观众更大声的哄笑。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高兴呢,他露出非常不解的表情。小眼睛来回张望,或是拧着脖子瞧相扑队员的脸,或是盯着裁判指挥扇上垂下来的穗子,然后缓缓地把目光转移到对手身上,脸上浮现出同情,仿佛在问“你干吗伤心呢”似的。

此外,他们哭的样子也是各种各样的。有手舞足蹈,扭着身体,爆发出全身力气地号着的婴儿;也有抑制不住心底涌上来的悲伤,眼泪直流的婴儿;还有抽泣着大哭的婴儿、哭得呛着了的婴儿、哭得翻白眼的婴儿、哭得青筋凸起的婴儿、跟着别人哭的婴儿、假哭的婴儿、哭声像唱歌似的婴儿,简直数不胜数。这里聚集了所有种类的婴儿哭法。

中途更换了相扑裁判员,可能是因为这场比赛的工作强度比他们预想的大的缘故吧。相扑队员们不声不响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负责西队的相扑队员表情有些僵硬,好像是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把这个软不耷拉的婴儿抱起来。与他们相反,负责东队的相扑队员动作非常熟练,抱得很平稳,无论对什么样的婴儿,都好像在微笑着对他们说:“让你们哭成这样,真对不起。”他们是那样的温暖,连我都想被这样的相扑队员抱着。

婴儿们都很小,这理所当然的事让我感觉很神秘。他们的头发那么柔软,眼看就会消失在阳光里一般;手那么小,都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叫作手;耳朵、嘴唇、鼻子全都柔弱得好像是刚刚长出来的似的;皮肤十分柔嫩,内里充满了生命力,就连蒙古斑或被虫子叮咬的红包都像是什么特别的印记。我甚至产生了怀疑,他们和我是同一种叫作“人”的生物吗?我曾经也是叫作“婴儿”的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