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某日(星期日)

今天是期盼已久的“宝宝哭相扑比赛”(1),我很早之前就在挂历上画了圈的。要是下雨的话,婴儿们可怎么办呢?我一直担心来着。好在不管向哪个方向看,都是万里无云。这样就没问题了,我舒了口气。

得到宝宝哭相扑比赛的信息完全是偶然,是我运气好。这个有着二百年传统的活动,每年都在我家附近的神社举行,迄今为止我却一直没有意识到,真是匪夷所思。

神社位于城市北面的丘陵地带中部,据说是因求子灵验而闻名,但由于周围环绕着茂密的森林,不熟悉道路的话,很难找到那里。我之所以知道这个神社,也是偶然。去年秋天,我捡银杏时,不知不觉走上一条河边小路并沿着河往山上爬去。而神社就坐落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森林斜坡上,犹如静静依靠着它一般。当时我用沾了银杏臭味的手投了香火钱,拜了拜就回来了。

后来,我散步时常常会顺路去神社。参道(2)和森林连为一体,想往里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非常中我的意。树林里参天大树林立,静悄悄的;地面落叶堆积,非常暄软。因为还没有正式修路,只有一条人们走出来的土路,倒不必担心迷路。只要拽着从树枝上垂下来的无数藤蔓,沿着这条土路走的话,一般都会回到参道上来的。

出人意料的是,住宅开发推进到了距离神社很近的地方,神社周围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新住宅。斜坡正下方还有个女子大学,从树木的间隙可以看见一座座校舍。但是,没有任何侵犯森林寂静的东西。除了神社杂役的身影外,连参拜者的身影都没有。整个森林里只有风和小动物发出的动静。

从大殿后面爬上一段石阶后,会看到一块被祭奠的巨大石头。材质是附近丘陵地带多产的花岗岩,高十米左右,看似是好几个岩石堆成的,可旁边的解说说是一整块岩石。由于复杂的形状和扎根于顶上裂缝中的大树,很难看清它的全貌。绕着走了一圈,路面高低不平,很不好走。看上去好像是那棵树在一点点割裂岩石似的,反过来,又好像是岩石要把树木吃进去似的。这样巨大的岩石是靠什么平衡停留在这里的呢?我多次尝试想要发现成为支点的关键,却没有成功。

有这样的一个传说:从前有个石匠,想要切割这块巨石,这时从裂缝里冒出了白烟,大惊失色的石匠和石头片一起摔了下去。果然可以看到岩石上有条痕迹,小石头片也被供在一起祭奠。

散步之后,我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由于四周都是花岗岩,找个地方坐下并不费劲。

我思考在某天掉进巨石顶上裂缝里那一粒种子的事迹。它靠着偶然积存的一点点土壤发芽,为了吸收养分而深深扎根下去,这份坚忍不拔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如今树木自身想必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植物,还是岩石了吧?我也会安慰那个石匠,那个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石匠。久久地凝视着岩石,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已是归家时分。

我在鸟居(3)旁的告示板上看到了宝宝哭相扑比赛的告示,是上个月的事。

宝宝哭相扑比赛报名中

资格:0岁到2岁(要求脖子能立住)

参加费用:5000日元

(赠送缠头巾、手印纸(4),购买刺绣围裙(5)需另加3000日元)

请在申请表里填写必填事项后提交给神社事务所。

此外,恕不接纳当日临时报名参加者。

这个告示我反复看了五遍。“请问……”

我提心吊胆地向神社杂役开口询问。

“这个告示牌上的相扑……”

“您说。”

“这是谁都能参加的吗?”

“是的。”

“不是当地居民也可以吗?”

“都可以的。”

“女孩子也可以?”

“可以,只要脖子能立住。”

“只要脖子能……”

“因为孩子太小的话,反而不是很能哭。”

“是这样啊。”

“还是刚开始认人的时候最合适,因为是比赛看谁哭得多。”

“顺便问一下,婴儿是光着身子的吗?”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也是相扑嘛。不过尿不湿还是要穿着。”

“有道理……”

我点点头。

“请不要顾虑,来参加吧,欢迎光临。”

神社杂役继续扫地,我又把视线投向了告示牌。扫帚打扫石子地的声音仿佛渐渐变成了婴儿的哭声。

那天,离鸟居还很远,我就感觉到气氛与平日迥然不同。连树木的样子和小鸟们扑扇翅膀的样子也显得异常躁动而兴奋。不多久,随风飘来婴儿们的哭声。起初夹杂在树枝哗啦啦作响声中,时有时无,非常微弱,但逐渐增加了密度,增加了厚度,最终好似有了清晰的轮廓形成一团,回荡在耳边。

“就是这儿了。”

我喃喃自语,忍不住跑了起来。

尽管距离比赛开始还有时间,但神社里已经被婴儿们占领了。婴儿,婴儿,婴儿,满眼都是婴儿。当然,陪同他们的大人也很多,但一群群婴儿压倒了周围的所有一切。

我向婴儿群里迈出一步。空气忽然变得温暖,只觉得喉咙堵塞,胸口疼痛起来。平时笼罩着周围的绿色,都被婴儿们散发出的奶粉味儿、尿不湿味儿、哈喇子味儿赶走了。无论潜藏于森林多么深处的静寂,都无法从那些婴儿的哭声中逃走。

不知是怎样爬上狭窄山路的,一辆巴士停在了背后,挡风玻璃上放着一块“宝宝哭相扑比赛专用区间巴士”的牌子。婴儿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下来,不断加入到婴儿群里去。叼着奶瓶的孩子、摇着拨浪鼓的孩子、扭着身子哭闹的孩子、垂着脑袋睡觉的孩子、吐奶的孩子、吃手的孩子、卷毛的孩子、肥胖的孩子、三胞胎、抱着鸟居不撒手的孩子、揪着匾额的孩子……各式各样的婴儿齐聚一堂。

这一天对于主角婴儿之外的人们来说,也是一生中难得参加的活动,大家都很兴奋。

有拿着快没电的数码相机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也有责备他考虑不周的母亲;有专心致志地涂抹防晒霜的奶奶,也有四处乱走寻找厕所的爷爷;因年龄超标而无法参加相扑比赛的哥哥们,在森林里互相追赶来回奔跑,被树根绊倒后发出比婴儿还大的哭声。在这般喧闹中,下一辆短途区间巴士照样开来。

我穿过接待处排的长队,沿着参道往前走去。走到神社事务所前时,看见平时只有鸽子休憩的铺着石子的开阔空间里,今天竟然出现排列这么密集的婴儿车,吓了一跳。即使在商场的儿童用品卖场,也不曾一次看到过这么多婴儿车。明明有那么多婴儿,可所有的婴儿车都是空的,没有了主人的婴儿车们不安却整齐地排列在高大的交让木下。原本应该是穿着鼓鼓囊囊尿不湿的婴儿们坐的垫子上,徒然呈现着一个个黑洞;车轮陷在沙砾缝隙间,没有一点会移动的迹象;虽然款式和花色不同,但在每个婴儿拥有各自的黑洞这一点上,它们都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