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五(第2/3页)

新西装的袖口和一条裤腿上都沾到了油渍,一枚淡菜扣在他的皮带上,散落在地的海鲜饭微微冒着热气。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一幅抽象画。刚才还装在锅里的海鲜饭是那么完美,现在却一片狼藉,连同美知男在内,惨不忍睹又残酷地无法挽回……

也不知道我呆呆地看了多久,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不如说是面部扭曲),常年别在腰间的传呼机大半埋没在海鲜饭里。以前,我们在餐厅刚吃下一口主食或是在床上正打得火热的时候,这只传呼机就会不知趣地“哔哔”起来。然后,他只好抱歉地看我一眼,给医院回电话。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病人病危之类的“噩耗”。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那个声音。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中,它都会有规律地不间断地鸣叫,直击耳膜,留下痛感,让我想起死亡和分离。每次传呼机一响起,美知男就会丢下我孤单一人,奔向濒死的病人身边。

此刻,那只传呼机沾满了海鲜饭。

这就是导致我开始厌恶美知男的偶发事件。在别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蠢,很可笑。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点小失误而已。我完全可以笑着原谅他,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我无法对这个偶然事件一笑了之。前面已经说过多次,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并不能单纯地用“他的丑态让我幻灭”这种情感理由来解释,它引起了绝对的、转折性的质变。

结果友人们很快都到了,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收拾。大家都十分善解人意,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一边打扫,一边开着玩笑打圆场。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闷闷不乐。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一时闹点小别扭,连美知男也是一样。可是,其实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大家都很照顾我的情绪,努力想让我开心起来,但是毫无效果。订婚仪式只能被迫后延。我默默地擦着地板,不管擦多少遍,地板上仍旧残留着海鲜饭的油渍。

我也曾想过,如果当时美知男没有滑倒,我们两个的感情会继续顺利发展吗?然而,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最终总会对他厌恶无比,这是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话说,我想起来了,美登利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能走到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我们最终都是走向一个已经被安排好的地方……

我长叹一口气,鞋尖沿着地板的纹路蹭来蹭去。不知不觉好像已经讲了很久,可是小屋里的气氛没有起丝毫变化。酒精灯的火焰大小、六边形柱体板壁的颜色、长凳的触感,都跟进来时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倾诉结束,只好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

走出倾诉小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之前包裹在身体四周的软膜急速干裂,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我从钱包里掏出钱,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容器的边缘是一圈波浪般的褶皱,那原来是个用来装刨冰的碗。

一抬头,发现美登利小姐和小谦正坐在暖炉边上。

“怎么样?在小屋里待够了吧?”

小谦把杯子放到桌上,一边问道。

“说说有啥感想。”

“你别问这么紧嘛,人家才刚从里面出来。”

见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美登利小姐连忙帮我解围。

两人把我带到里间。一开始我客气推辞,不过还是敌不过“只是喝杯茶”的热情邀请。房间就在黑板旁那扇门的后面,约莫十平方米大小,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料理台、煤气灶、电冰箱、碗柜、折叠桌、四张大小不一的椅子、小型煤油暖炉、装在纸箱里的十来本书,还有保健室里常见的钢管床。比起整个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散发出来的萧条感,这个房间算是透着带有生活气息的温度。

“来,喝茶!”

小谦利索地泡好茶端过来,好像是中国茶。

“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走。每个人在里面消耗的体力都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本来是希望每个从小屋里出来的人都能来这里休息一下,可是人数一多,实在是坐不过来。”

美登利小姐两手捧着茶杯,噘起嘴喝了一口茶。

的确,我感觉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名的疲劳。没有把心里话都倾倒出来后的一身轻松,相反地,小屋里海绵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被我吸进了身体,只感觉胸口闷闷的。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是母子啦。”

小谦爽快地回答。原本我自作聪明地猜测两人是更为复杂的关系,听到这个答案,未免有些失望。

“在这里做生意多久了?”

“大概一个月吧。”

“之前完全没有发现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来这里之前,我们在西边一个山村里待过一阵子。我们一直带着倾诉小屋四处走,然后租借当地的场地,像是空置的房子、废弃的小学礼堂、倒闭的超市之类,把倾诉小屋放进去。能借到这间宿舍管理事务所实在是幸运,房东的公司破产了,所以这么宽敞的空间都归我们自由使用。这样,不仅能让等候的客人都有地方可以坐,还有暖气和茶水间。像这样舒适的地方可是很难找的哦。”

“为什么要四处走呢?”

小谦低下头,用食指上下拨弄着茶壶的把手。美登利小姐把杯子凑在嘴边,不住地眨眼。

“每一个地方,需要倾诉小屋的人数都是有限的……”

小谦字斟句酌地说道。美登利小姐仍旧一言不发,“咕噜”一声又喝了一口水。

“我们并不希望同一个人反复使用小屋。刚才也已经说了,在里面待着特别费神。虽然倾诉小屋会给人带来解脱、快感和安心,但并不是待的时间越久效果就越好。其实正好相反,倾诉小屋只会在人生的某一小段时间里发挥作用。所以,我们希望可以尽可能多地跑一些地方。”

“如果在小屋里待太久会怎么样呢?”

“会导致神经失调,造成不好的后果吧。我们没有做过实验,所以也说不好。关在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隔绝了时间、空气和阳光,待得久了,会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吧。”

面对他有些夸张的说法,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附和。

门外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小谦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又回来坐下。

“又有客人了。”

“不是应该有人守在小屋旁边接待客人,说明情况,收费算账吗?你们这样不管不顾的,行吗?”

“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这个房间。一直待在外面会让人觉得像我们在监视一样,那种感觉很讨厌。再说,但凡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再向他们说明。像你这样问题这么多的客人还真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