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切叶蚁(第3/4页)

外祖母发出长长的一声“嗬——”;弟弟注意避免视线碰到一起的同时,依次打量着三个人的脸;妹妹把鼻涕擦在了外祖母背上。收音机里,午间新闻即将播送完毕。敞开的窗户外面,能看见天空与河流之间铺展着细长的森林。

老师那准确的用词和磕磕巴巴的语调,这一说话方式本身就象征着切叶蚁队列。勇敢、拼命、有耐性。我在脑海里浮现出切叶蚁的样子,反复思考有关这呈琥珀色、平淡无奇的小小蚂蚁所隐藏的力量;并思考一直在关注充其量不过是在森林深处悄悄发挥着的这种力量的人。

“切叶蚁可真幸运啊!”我说,“能被各位叔叔观察。如果没有各位叔叔,谁也不会夸切叶蚁聪明。”

三个人笑了。老师摸了摸我和弟弟的头,弟弟身子一颤,闭起了眼睛,缩起了脖子。我们的这副模样,全被正在嗍手指头的妹妹看在含泪的眼里。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黑痣助手说。紫菜色助手调高音量,又一次调整了天线。

“啊,听得清楚多了!”

“嘿,终于要开始了!”

我们齐刷刷探出身子,把耳朵凑近了收音机。餐桌上的收音机不知为何显得比平时小了,仿佛突然受到很多人的瞩目害羞了似的。

明白点说,收音机里的节目一点儿也不有趣。电波的状况本来就差,杂音很大,再加上物理学家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声音又低,又被翻译覆盖了,于是越发不知所云了。

尽管如此,我觉得流露出没意思的表情是对老师他们的不礼貌,所以拼命地与无聊做斗争。获奖者是发现组成世界最小物质的人,是日本值得向世界夸耀的学者——老师对我们解释说,但那最小的样子,却没能如切叶蚁般鲜明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不过,内容虽然无法理解,只看专注于听广播的三人的表情也能明白,这是一场意义何等深远的演说。

获奖者的声音总是时而清晰时而含混,时近时远。配合着这声波,我们也各自微妙地改变着耳朵的角度。一旦声音变得似有若无,大家的身体会不知不觉挨近,近到老师的呼吸落在我额头的程度。

物理学家就母亲的无私、战争的痛苦与恩师的爱展开了演说,并讲述了生平第一次感知宇宙的体验、灵感闪光那一瞬间的美丽、创造这个世界的某物的伟大。为了避免干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好不容易的方式传送过来的他的声音,我们没有闲聊。三个小孩完全懂得此时此地应该怎样表现。妹妹乖乖地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令人吃惊的是,照理跟物理不搭界的外祖母表现出同老师他们差不多的认真劲儿,那表情,与阅读破报纸时完全一样。

外面鸟儿啁啾,教堂的钟声在隐隐回荡。留在井边没拿回来的锅子,锅底上闪耀着太阳光。杯子里的咖啡不知不觉放凉了,可谁也没发觉这一点。老师双手抱胸,紫菜色助手凝望着天线的头,黑痣助手半闭着眼睛。明明刚刚才邂逅,仅仅因为倾听同一台收音机,我们就感觉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物理学家对我们而言就是兄弟、父亲、儿子,我们又像是一起在为这个生活在远方、鲜少能见面的人的平安而心生欢喜。

我们那样持续了多长时间?三十分钟左右?更长时间?蓦地,杂音越发大起来,物理学家的声音听不见了。下一刻才回过神来:那不是杂音,是掌声!记不清是谁带的头了,我们也站起来,不输给他们地使劲鼓掌。弟弟也用尽全力拍打他那小小的双手,尽管我认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掌声经久不息。向发现了世界成立之根本的物理学家,向关注切叶蚁的三位日本人,也向切叶蚁们,我送上了不间断的掌声。

结果,随后我们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们推辞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您能让我们听广播就已经足够了。”但是外祖母坚持留客。只不过菜式是简单的马铃薯炖豆子,而外祖母又另外往他们的盘子里各添了一根香肠。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赞美厨艺高超,甚至要求再来一盘。一边吃一边又讲了许多有关切叶蚁的故事。

临别之际,他们提出希望以礼相赠,外祖母索要了日语书。我内心大感失望。明明糕点或玩具更叫人开心得多,为什么偏偏要书,而且是读都没法读的日语书?难以理解。

“这样的话,把这本书送给您吧。我常常随身携带书本,因为研究对象是昆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见,所以平时需要打发很长的等待时间。旧成这样,实在太失礼了……”

老师从双肩包里取出了小小的一本书:封面翘了,角磨平了,书名有一半快不见了。

“十七世纪写的,日本诗人的游记。”

“如此贵重的书,合适吗?”

外祖母嘴上这样说,却早就把它拿在手里抚摸起封面来了。对于没见过新书的外祖母而言,无论它旧到何种程度,都不是问题。

“哎,合适的。这里面出现的诗,我全部背下来了。”

“哎,真是……”

“诗人肯定也很高兴吧,能够旅行抵达如此遥远的国度的书架。”

三个人挥挥手,在通向自然保护区的路上渐行渐远,一面不住地朝身后回头、回头。背影消失之后,我仍旧沉浸在仿佛被普通日子里偶然出现的、特别的几小时所压倒的心绪中,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当然,获赠的日语书被收藏进了外祖母的床底下。

“这个吧,可是外国的,而且是了不起的学者送我的哟!”

外祖母向邻居们炫耀说,就好像只要阅读了不起的老师送的书,连自己也能变得了不起似的。外祖母花费比平时的读书更多的时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动着书页,喃喃自语着“从上到下竖着读,是吧”、“翻页的方向相反哦”等等;遇有形状有趣的文字,她会特地指给我看:“你来看看这个!”虽然对阅读一本一个字也不懂的书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感到费解,但我还是认真地注视着外祖母所指的文字,就那个形状表达一句两句感想。于是外祖母满意地露出微笑。

外祖母因肺炎去世,是在从那以后正好过去五年的圣诞节。死得干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和弟弟已然长成干得动力气活的少年,妹妹也早就从外祖母背上下来了。

随着外祖母的去世,床底下的堆积物被尽数处理一空。虽然我已然不认为自己是小孩了,可在将一捆捆印刷品扒拉出来的过程中,还是没能完全从“万一父亲……”这一胡思乱想中逃脱。当然,父亲的尸体并没有出现。

发现的,是日本人送的书。我把它当作外祖母的遗物留在了手边。在执行人质事件的任务时,我把它偷偷藏进了行李中。它至今仍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本外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