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切叶蚁(第2/4页)

那三个人的突然到来,是在一个干燥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地舒展开的礼拜天上午。母亲一如往常出门去了农场,外祖母背着妹妹上井边刷锅,我和弟弟在地上画画玩儿。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搅您了。方便劳驾一下吗?”

仰头看声音发出方向的一刹那,我不知怎的慌了手脚,把小棍子猛地一扔,拉住了弟弟的手。因为,他们的说话方式和他们的彬彬有礼正相反,总觉得有点儿结结巴巴;再说三个人的长相全都非常奇怪:头发笔直,梳得一丝不乱的;肌肤光滑;身材短小;还有漂亮的手表、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和眼镜……什么都显得怪异。

“请问您家主人在吗?”肩上背着照相机、貌似最年长的男人询问。

“主人就是我。”

外祖母慢慢站起身,一边保持着警惕,一边以不失威严的态度回答道。年纪较轻的一个人冲她背着的妹妹微微一笑,妹妹登时哭了。

“失礼了。我们,是在森林自然保护区,从事昆虫的田野调查的人,其实特别有一件事想恳求您……”

外祖母伸直腰,晃悠着背上的妹妹,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等待下文。他们的眼珠呈深邃的乌黑色,深不见底,和我们又是不同种类。

“如果不麻烦的话,能恳请您让我们听一小时的收音机吗?”

“收音机?”

“是的,是收音机。”

三个人一齐鞠躬。外祖母在裙子上擦了擦湿手,弟弟重又紧紧捏住了我的手,妹妹没完没了地哭个不停。

他们是以昆虫为专业的研究者,住在森林自然保护区的营地里,已经持续观察了半个多月。当时,我对于日本在哪里、是怎样一个国家,一无所知。正因为不了解,就觉得是一个位于遥远得没有尽头的地方的国度,花上一辈子也抵达不了。

他们三个人全都彬彬有礼、温和沉稳,不见一丝邪恶的样子。与外祖母交涉的年长的那位被称作“老师”,剩下的两人好像是助手。一人身穿带有许多口袋的紫菜色马甲,惹妹妹哭的那位耳垂上长着黑痣。

结果,外祖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收音机摆到餐桌正中央。等大家围着它坐下时,起初的不知所措不见了,相反,我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异常的期待,似乎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实在是,十分抱歉!”

“太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非常感谢!”

他们各自反复说着道谢的话。由于进来了三个成年男子,屋内突然变得狭小了。小小的餐桌坐满了,我和弟弟紧挨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

“今天,有一档节目,无论如何想要收听。”

“然而,关键时刻营地的收音机坏了。”

“在来到府上之前,其实已经遭到两三家拒绝了,正有些失望。”

他们想要听的,是获得了不起的奖项的一位日本物理学家的获奖纪念演说。但是当时的我就只认为,既然不惜特意到别人家里来听,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节目;得知那是诺贝尔奖,也是到了相当后来的事了。

收音机是我家最昂贵的家什,是父亲结婚时带来的几乎算是唯一一件像样的物什。对它进行最有效利用的,可说是母亲。准备出门上农场的慌里慌张的早晨,休息日的午后,或者进入梦乡前,母亲必定打开收音机的开关——确定天气情况以安排干农活的顺序,陶醉在罗曼蒂克的音乐中,倾听父亲去打工的城市的新闻。“爸爸未必至今还在那里,不是吗?”我想归想,当然没说出口。

“这么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调不惯收音机的外祖母显得有些不安。

“当然是大大的管用。可以的话,让我来调频道吧。”

助手之一的紫菜色马甲以对待自己私人物品般的巧劲儿转动旋钮、调整天线,很快,透过严重的杂音,传来渴望听的节目。

“好,行啦!”

“噢,是这个!是这个!”

“离演说开始,起码还有二十分钟吧。”

他们一致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妹妹不知不觉间止住了哭泣,可仍旧贴在外祖母的背上不愿离开。外祖母煮了咖啡款待他们。

“请问,你们在森林里干什么?”见他们喝下一口咖啡后,我问道。

“是观察蚂蚁哦!”

老师回答。听他语气温和,我也放心了。因为,我一直保持着警惕,担心一旦确定收音机能听了,他们的态度骤然改变该怎么办。没准日本人讨厌小孩子也说不定。

“对,是切叶蚁。你知道不?”

黑痣助手说,我点点头。

“那边的原始丛林里多得是呢!”

外祖母拿咖啡勺指了指窗外,像是想问:“观察那种到处都是的虫子有什么用?”

“是的,正如您所说,有很多。但是不能说因为有很多,就可以小看它们。”

“这些蚂蚁非常聪明。”

“而且很可爱。”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切叶蚁。讲它们的颚如何灵巧地切割下叶子;它们以何等的顽强将那一片一片运回巢穴;它们在巢穴里将叶子进一步弄细以制作培养基,栽培蘑菇以此为粮食的方法何其睿智;它们贯彻执行集体任务时,又是多么的忠实。三个人讲起来滔滔不绝,俨然一副“是老师是助手没关系,夸耀切叶蚁的话,务必让我来”的情形。我们只一味地默默听讲;外祖母偶尔插进来,给三只杯子里添上咖啡。

“拿着叶片行进的切叶蚁队列,你也看到过吧?”老师把脸正对着我这边说。

“嗯。”我注视着眼镜后面的黑眼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使用头与颚,把比自己大的叶子高高举起,简直就像运送供奉上天的供品的勇士,不是吗?虽然没有标识没有地图,几千几万只蚂蚁们却不会迷路,一路朝着蚁穴走回去。在原始丛林的地面上,每回看到连成一线的它们的队列,我总要大吃一惊呢。红褐色的土壤上,小小的绿色隐隐约约、隐隐约约地流过。一张一张的叶片,形状全都不同,却能够漂亮地统一行动,形成不间断的一长条。这就是在原始丛林里静静流淌的绿色小溪。”

对我而言,切叶蚁曾经就只是单纯的切叶蚁,但是在听了老师的话以后,它们就成了勇士,成了贤哲。

“更让人吃惊的是,行进途中下雨的时候,它们会把打湿的叶子毫不惋惜地给扔掉。”

“为什么?”我不由得问。

“因为打湿的叶子腐烂以后会把巢穴给糟蹋了。尽管费时费力辛辛苦苦搬运过来,巢穴近在眼前了,它们却没半句怨言。没有哪个闹情绪,也没有哪个偷奸耍滑,就只是一心一意地、默默地等待骤雨过去,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