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花束(第3/4页)

对,是一束花。

沿国道走着,我久违地回想起职工宿舍的消防楼梯。当时的那束花,比科长送我的寒酸多了。花的种类什么的忘记了,只记得很像是把卖剩下的几枝勉勉强强凑在一起的感觉,软趴趴地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莫非这才是坠楼的主妇?

没多久,随着“自杀背后并不存在多么复杂的情况”这一点的明确,人们的兴奋劲儿迅速冷却下来,也没有一个大人禁止我们出入职工宿舍了。不久,地面干了,那束花枯了,被谁给扔掉了。

我扔下洋娃娃这件事,难道和主妇的自杀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吗?虽然还是个孩子,我却不停在思考这个问题。哪怕在朋友们完全把自杀骚动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我仍旧没法若无其事地打职工宿舍门前经过。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也常常特地绕远路来到消防楼梯底下,站着仰望五楼的楼梯平台,然后尝试让鞋底爬行到那个地点。我用眼睛描画洋娃娃坠楼的轨迹,变得皱巴巴的裙子上下翻飞、打结的头发在半空中蠕动的场景重现。不知不觉间洋娃娃幻作了见都没见过的、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主妇的身影。明明理应对跳楼自杀是怎么回事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我却能够细致地描绘出那副情形。

假如我不让洋娃娃坠楼,主妇也许就用不着死了。她的死都怪我。

妹妹照旧跟洋娃娃一块儿玩。我对于背负的沉重秘密心怀恐惧,同时也产生一种获得了归自己独有的基地的心情。那里是连老爸也无法踏足的、被坚固的要塞守护着的基地。

夜深了,气温骤降。擦肩而过的人影逐渐减少,车流量却还是那么大。经过保龄球场,经过放下了卷闸门的眼科诊所和药房,经过小桥。不知从哪里传来醉鬼的奇声怪叫,在那远得多的前方回荡着电车开过的声响。

殡仪馆的营业科长所买的,跟其他顾客稍有些不一样。科长购买的西装,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给死者的。最初听到这个解释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反问了一句:“嗯?”

“是这个地方特有的风俗习惯吧。”科长说,声音沉稳,“男人去世后,棺材里要放一套西装、衬衫和领带,放一次也没穿过的新品。”

“不是穿惯了的西装吗?”

“生前喜欢的、符合个人风格的西装由我们帮着给遗体穿上,另外再帮着准备一套抵达那边之后的替换衣服——是这样。”

“如果是女性呢?”

“我们帮着准备外出穿的干净整洁的连衣裙之类。女性这方面另外有人负责,我专门负责男式西装。”

“原来是这样。”

“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立刻备好崭新的西装的。所以,需要由我们事先准备妥当。”科长的讲话腔调非常沉静,带着与谈论死者的语境相符的静气。

“所以,”科长接着说,“不是最新流行的也行。相反,停止生产、没法摆上店面的旧款西装,有的话感激不尽。”

“好,明白了。这样的话,我带您进仓库。这类便宜的货品有很多。”

紧接着,我险些说出“因为反正是要烧掉的西装”,慌忙咽了回去。

科长好像看穿了这一点,说道:“因为是他们启程前往跟流行时尚无缘的世界穿的西装。”

每回,我们都一起走遍宽敞的仓库的每一个角落,科长会花很长时间来挑选货品。不仅数量要达到近五十套,而且必须确保一次性购齐囊括所有体形的人的尺码。虽然整体上暗色调会多一些,但会适当夹杂亮色。尤其是领带,一个疏忽大意,就会不自觉地净偏向保险的图样,因此选择时需格外小心。有时候,科长会拿出几条,让我险些脱口而出“咦,挑这么华丽丽的图样”。不过我会马上纠正想法:是啊,年轻人也可能去世。

科长看样子对这项采买任务驾轻就熟。我在一旁看着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例如,相似西装的价格因面料产家不同而差别相当的情况下,他会问我原因:“为什么呢?”或者在搭配稍显个性化的衬衫领带上头吃不准时,他会问我:“要是你的话选哪条?”但最终判断全部是由科长做出的。而且那永远都是正确的判断。我只需要跟在科长身后亦步亦趋,帮他拿着决定购买的货品就好。

说实在的,起初每回他来征求意见,我总是不知所措。如果是科长自己穿戴的,多少建议我都给得出。可一想到是死去的人在那个世界穿,就无法很好地勾勒出具体形象,脑海里浮现的,就只有西装被折叠好后摆放在棺中遗体脚边,继而被鲜花埋没的情形。

从某个时刻起,我决定:多余的事情一概不去想。我对自己说:不管穿这套西装的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没有多大区别,关键问题在于:总之不要妨碍科长做事。科长把西装一套一套拿在手里,逐一确认面料的手感、衬里的缝纫方式及纽扣的材质等;他还把衬衫套在西装里面查看领口是否平整,或者摊开裤子瞄一遍裤线;一次性挑选完领带后,把五十条尽数摆在桌上,通过站在远处审视整体来检查有没有遗漏的颜色。

“嗯,那么这些就拜托了!”

确定了需要购买的货品之后,我就把它们依次装进手推车里的纸板箱内。科长递过来的西装,我双手捧着接过来,郑重其事地叠放在纸板箱里,比平时在店里做得更加仔细、注意。扣纽扣也好,拂去灰尘也好,拉上防尘罩的拉链也好,都注意保持与科长轻静的声音相配的轻柔。在仓库里走了一圈仍旧没能凑够数目的情况偶尔也会发生,每当这时,“啊,原来会有这么多人要死啊”的唏嘘感慨总是挥之不去。

仓库布满尘埃,地板冰冷,从天窗照射进来的光线微弱得很。店里的喧哗与国道的噪音都传不到这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手推车骨碌骨碌的响动在回荡。

科长十分清楚穿这套西装的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儿童时代,埋头于何种工作,何其爱家人,如何接受的死亡。他全部看得透透的。穿上这套西装的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映现在科长心里面。

“这样就可以了吧。你帮了我大忙了,谢谢!”

尽数顺利购齐后,科长对我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推着手推车把纸板箱运送到停车场上的小货车旁。它沉重得很,仿佛就是遗体本身。

在下一个路口往南拐,进入公交车道再走一会儿,前面不远就是公寓——来到这里,我蓦地发现了另一束花。它插在路口前面栏杆底下放着的一只铝制水桶内。水桶有些脏,里面的水发臭了,很浑浊。花已彻底枯萎,甚至认不出原本是不是花。水桶旁边摆放着果汁、咖啡及啤酒等的罐子,每一只都盖满尘土,被汽车尾气给熏黑了,也有瘪进去的或者生锈的。尽管没有围栏,长长的人行道却唯有那一段似乎被挖了出来,遗留在了黑暗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