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过世的阿婆

“你吧,跟我过世的阿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是距离现在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在击球练习场挑战时速九十公里的直球的时候。

也因为周围嘈杂喧闹,起初我还误会他是不是在说我“你的打法像老婆婆”。确实,我的击球自成一派,很难说姿势特别精练,属于半数以上要打空的。可当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我感到有些恼火,脱下头盔,回头去看站在护笼外的球友。

“嗯,果然很像!”

也不考虑人家的感受,这个人就漾开爽朗的笑容直盯盯地看着我。

没想到这位球友还挺英俊:身材魁梧,眉清目秀,充满了清纯感。因此我冷不防吃了一惊,火气立刻不知跑哪儿去了,反而莫名其妙地慌了神。

“你好像来得挺勤的吧。老是进这个7号护笼。我早注意到你了。”

青年是一副下班后很放松的感觉,领带松着,衬衫的袖管卷上去了。可能已经打完了吧,额头冒着汗。

也许确实很少有女孩子单独来击球练习场,所以我很惹眼?当时,我在隔壁的旱冰场打零工,老板送了击球练习场的次数卡。我是出于不想浪费这张卡这个单纯的理由去挥动球棒的。至于选择7号护笼,只不过是为了跟当时“粉”的棒球选手的后背号码保持一致而已。

话说回来,事情一按这种套路发展,我的心头当然涌起疑问:难道这就是被称为“搭讪”的玩意儿?这样一想,内心越发难以平静了,没法好好地答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摩挲头盔上的伤痕。

“喏!这种微微低头的侧脸的感觉……”

青年的语气始终直率得很。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之保持着低垂脸的角度好一会儿没动。

本来,从这里开始大概应该展开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故事吧?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简单。我们每回在击球练习场碰见,总是到服务台前面那张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坐下,一边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上买的罐装咖啡,一边聊天。但是聊的基本上全是有关青年过世阿婆的话题,完全不见有朝罗曼蒂克方向发展的迹象。

“当然,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阿婆岁数就相当大了。”青年以这句理所当然的话开头,“不过,我不是说你跟照片上年轻时候的阿婆很像。你是跟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八十一岁过世的那个阿婆,长得一模一样。”

“哦……”

是值得欢喜,还是该感到悲哀?我完全没了方向,只知道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一眼看到你,我马上就发现了。仿佛看见阿婆从你里面浮现出来似的,或者说是你跟有关阿婆的记忆自然而然重叠在一起了似的——这样说可以吧?就好比一条毯子,由于光线的不同,图案看起来会随之发生变化,道理是一样的。跟年龄什么的没关系。”

不过,说话的时候,青年显得特别幸福。所以我的心情也绝对不坏,不知不觉甚至产生了为了能让他尽情地沉浸在回忆中,愿意帮他去做自己办得到的任何事情的心思。

据说他阿婆是一个能干的人,凭着一副直不起腰的弱小身板打理着一爿杂货店,一直到去世。而且作为整个家族的代表,遇有生孩子、搬家、生病、天灾等事,就东奔西走,帮子孙们的忙:看护婴孩,烹煮美味佳肴,浆洗床单。她会做的净是极其平凡的工作。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她一出现,不知为何,此前陷入僵局的事态就会往好的方向改变:杂乱无章到极点的事情就能够理顺;病人伤员就能够安心养病养伤;婴孩就能止住哭泣——不知从哪里照进来一束光,大伙儿都开始能够深呼吸了。

“所以……”青年把目光落到罐装咖啡的罐口,说道,“谁都把阿婆当成依靠。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阿婆在就没问题。”

既不富有,也没拥有特殊能力的一个老妇人,仅仅通过她那小小的一双手,承担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度过了为子孙们全心付出的一生。根据青年的话语浮现的阿婆,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青年上击球练习场来,有着我无法与之相比的恰当理由。他曾经是典型的棒球少年,位置是接球手。而无论哪次比赛,他阿婆必定到场声援。她坐的位置就固定在外场区的最后面。那里的话,防守时也能从正面看到孙子的脸。之所以占住最后排而不是最前排,是因为她怕自己的身影进入孙子的视野导致他注意力分散。她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格外注意不让自己碍年轻人的事。

首先,她把观战专用坐垫在观众席上铺好(那是一块拿旧被褥手工改缝的坐垫),然后取出念珠,更深地弯下本就弯了的腰跪坐在坐垫上,坚持专心念佛直到比赛结束。到头来,比赛经过不消说,好不容易占住了接球手正对面的位置,却不看孙子一眼——眼睛始终是闭着的。

青年比赛地,有一念佛老婆婆。虽然本人大概是有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可不管愿不愿意,她的身影还是很惹眼,据说照片都上报纸了。

青年说,无论是进入击球员区后,或是在和投手交换暗号的时候,还是坐在长凳上声援队友期间,一直都能感受到阿婆的祈祷。事实上,他阿婆的身影非常之远,几乎只能看见黑色的一点。但是就在隐藏于其他观众中间的这一点上,有个人在一心为自己祈祷平安——唯有这个事实,是难以撼动的。而且,她所祈求的,并不是孙子击出一个安打或孙子赢得比赛之类浅薄的愿望;她是祈愿更广大的平安无事,参加比赛的孩子、候补队员、我方对方、教练、父母兄弟姐妹、看客们——聚集在此处的人们全都平平安安。

“只要想到阿婆在那里,心里就很踏实……”青年说,目光像是在搜寻站在击球练习场的护笼外面的阿婆,“就算被逼到九局下半,两人出局,满垒振三球这样的困境,也不会自乱阵脚,照样叉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

比赛结束,为了不干扰孙子的集体活动,阿婆总是迅速离开。不论青年多快赶去外场席位,留下的总是只有阿婆坐过地方那一点坐垫的痕迹。

阿婆去世,是在青年上高中二年级,他刚刚十七岁的时候。春季的新人赛成了她最后一次观看的比赛。告别时,青年把坐垫放入了棺中。从少年棒球时代起,长久以来一直支持着阿婆的祈祷的这块坐垫,据说棉絮都磨薄了,中间浅浅地凹进去一块。

高中毕业以后,青年过着完全脱离棒球的生活。他在银行找到工作,成了一名销售,每天忙忙碌碌东奔西跑,连享受业余棒球比赛的闲工夫也没有。但是,有时候,工作出乎意料提前做完的晚上,他就一个人跑到击球练习场,投入二十球或三十球的代币,站在击球员区挥动球棒。现如今身体已经迟钝得不行了,挥抡起球棒来没法再像十几岁时那样敏捷。可即便如此,时不时地,活像某种奖励似的,被球棒中心击中的球也会画着笔直的轨迹呼啸而去。青年则会注视着球飞去的方向,因为他感觉到,阿婆就端坐在那里,正在为自己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