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过世的阿婆(第2/4页)

和青年一起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聊天,大概有过四五回吧。主要是青年谈他过世的阿婆,我在旁边倾听的模式。他很热心,似乎说,既然长得如此相像,你就无论如何有必要了解有关阿婆的事情。我基本上不插嘴,把倾听者的角色贯彻到底。也因为抱有这样的心态,即不管前因后果如何,既然有了交集,就再也没法退回到从前了。而缅怀同自己非常相像的、自己不认识的某个人的人生,是一段出乎意料的能使人获得心灵平静的时光。

距离第一次开口交谈过了大约半年,能碰上面的间隔一点一点地拉长了,蓦地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销声匿迹了。因为是一名银行职员,所以我猜他没准调到外地去工作了。没多久,我的次数卡也用完了,又因为辞掉了旱冰场的活儿,所以击球练习场也就不大去了。结果一直到最后,我们也没互通姓名。青年多半是发觉,关于过世的阿婆,已经聊得足够充分了吧。

但是在某座城市的击球练习场,估计他至今仍在挥抡着球棒,也必定在球飞往的前方搜寻着阿婆的身影。

第二位过世的阿婆登场,是在七年后。我刚结婚,住在郊区一栋老公寓的六楼。

在盛夏的一天中午,我为了上超市买东西,乘了电梯。在五楼,一个陌生女人进了电梯,我都没怎么注意。除了创下观测史上最高气温的纪录以外,那天并没有特别不一样,就是很平常的夏日里的一天。

门关上电梯开动的一刹那,甩出明显不祥的一声异响,灯灭了。脚底下剧烈摇晃了一记,从此不见电梯有任何哪怕抽动的迹象。昏暗中,我和她这才注意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哎呀,嗐!真讨厌!是停电吗?这儿的电梯,太老了,老早就发出怪声音了。果然不出所料,这种事情……”

“这里有紧急电话。”

她没理会我的惊惶失措,以冷静的口吻这样说着拿起了话筒。光听声音,似乎已到中年,不过身体轮廓修长,姿态优美,浑身不见赘肉。

很幸运,电话好像接通了。她简直像沟通工作中一件小事似的与对方交谈着,叫人实在难以相信是处在被困电梯的状况下。说实话,我不禁心生感叹:啊,身边有这个人在真是太好了!

“说是大约三十分钟以内,维修公司的技术负责人就能赶到。”她说。

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以后,才发现她的年纪比我母亲还要大许多;没有化妆的痕迹,黑色短袖配黑色长裤,肩头挎一只大大的布包,模样朴素,一件首饰也看不到;混杂了一半白发的头发紧紧扎成一束,显得眉眼紧绷。

“请问您是住在这公寓里吗?”

亏得有三十分钟这一明确的时间点,我总算冷静下来,也有心思问她问题了。

“不是。我拜访过五楼的客户之后正准备回家。”

她倚靠着墙,抱着胳膊,目光投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一个个动作优雅、洗练。

“我是淋巴按摩师,上门服务的。”

“淋巴?”

“哎。也就是,为了促进淋巴液流通,迅速排出体内废物的按摩。”

确实,她的身体看起来的确像是新陈代谢很不错的样子:皮肤有弹性,呼吸均匀,动作也流畅。只不过相比苗条的身材,指关节粗大而坦然。这大概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吧。

“为什么要上门服务呢?”

“没什么特殊原因。这样更符合我的性格。取得资格开始营业以来,我没开办过一家诊疗所。客户有需求,我就主动上门。我就好比循环通畅的淋巴液那样地四处活动。一直是这种方式。再说,真正需要我按摩的患者,大部分是没法外出走动的人,由于癌症晚期啦,半身不遂啦,心里有疾病什么的。”

“原来如此。”

“没必要让身体不适的人专程跑一趟。只要有这十根手指,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工作。”

她把双手伸到半空中,对着我轻柔地活动着手指。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充斥着周遭的黑暗仿佛荡起了微波,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而一眨眼间,已经平静如常了。

我们并肩在地板上坐下,边聊天边等待维修人员过来。不是什么严肃的话题,就是纯粹的闲聊,为了平安度过麻烦的意外时间。哪怕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救助,可说一些话能让心情更放松。说到底,再怎么说,我们是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箱子里呀!

“哎呀!来得也太慢了是不是?”

是我最先这样说的。不巧,两个人都没戴手表。但是再怎么估算,也总觉得三十分钟早就过了。而且由于冷气中断,里面热得叫人受不了。

“不,三十分钟还没到。”

大概是直接在电话里通过话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她信心吧,看不出她内心的动摇。

“再稍微忍耐一会儿吧。”

说着,她握住了我的胳膊。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事,十根手指已经从我的手掌向手肘,从手肘向腋窝,慢慢地滑行而上。

啊,这就是淋巴按摩吗?——反应过来,已经间隔好一会儿了。明明热得让人相当心烦气躁了,她的体温却不知怎么不但不使人感到不快,反而像是通过十指的指尖把闷在我体内的热气给吸走了似的,有一种舒爽的感觉。就在这时,她说出了那句话:

“你跟我过世的阿婆,好像……”

我想,这可不能听错,就确认地再问了一遍。

“很久以前衰老而死的、我的祖母。”

她一边摸索着我腋下的淋巴,一边喃喃说道。接着,在继续淋巴按摩的时间里,她讲述了有关自己阿婆的故事。

用一句话概括,她阿婆是一个乖僻老人,在这一点上同念佛阿婆迥然不同。有洁癖,任性,瞎浪费,专爱说人坏话。任何场合,都必须让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常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旦发火就收不住,就要毫不留情地斥责对方,把对方彻底打倒。

“当然,你们像的不是脾气。”

在大体上讲述了一遍阿婆存在的问题之后,她也没忘记这样补充一句。

由于这种让人头疼的性格的缘故,阿婆的婚姻生活不长久,晚年跟孩子们的交流也少了,又没有朋友,不得已过着孤独的独居生活。去世前大约一年,阿婆之所以跟她这个身为百货商场售货小姐的年轻孙女共同生活,并不是出于所谓的笃爱之情,而是单纯为了节约在大城市里的居住成本——她坦率地说出实情。总之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代表一大家族人,完成给这位麻烦精阿婆送终的重大使命。

那天,阿婆突然声色俱厉地斥责起她来:“你把我宝贝的小提琴藏哪儿去啦?肯定是你偷的!”一切的开端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