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昨天,我跟你说过调香室的事吧?”

看守者点点头。

不,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点头了,只是这么觉得。那人的轮廓并不明晰,与黑暗融为一体。所以,我只能用感官之外的感觉去感受他。

“路奇,是可以调制出孔雀带来的记忆之香的人。”

玲子老师不在的夜晚,我们常常溜进调香室玩猜香的游戏。关上房间里的灯,只留一盏调香室书桌上的白炽灯。月光直直地从阳台照进来,留下一条清晰的光的路。

“那么,就从这个开始。”

路奇伸手拿起一个小瓶,在试香纸上滴下一小滴。

“来,能闻出来吗?”

他穿着平时的白大褂,很适合他的白大褂。为了不留下多余的香味,这件白大褂被反复清洗都旧了,却更衬得他的聪明。

我把试香纸放到鼻子旁,想要模仿路奇的动作,却怎么都无法像他那般灵巧地捏住细长的纸条。不是捏得太多了,就是捏得太紧了。路奇的十根手指能够巧妙掌握所有与香味有关的工具。

“给点提示。”

“这就要?一开始没提示。”

我思考着,让神经集中于鼻子。但比起猜香味,偷瞧正盯着我看的路奇的侧脸其实更重要。

“枣子?”

“错,不过确实是天然香料。”

“那么……地衣?”

“不对,答案和上周第四个问题一样。”

“我怎么可能记得嘛。”

路奇只是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不肯轻易告诉我正确答案。

调香室很小,每一件器具都在它们该待的地方,留给我们的空间十分有限。我们的身体不时碰到一起,但都不至于影响到游戏,只是让彼此的呼吸听起来更为接近。就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在此处,我们仿佛比在床上相拥时更紧密。

“乱猜也没有用哦,你得努力回忆起以前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闻到的同样味道。”

“已经忘记的事怎么可能想起来嘛。等一下,啊,我知道了!是什么植物的树脂吧?”

“还是不对,是麝香。”

路奇终于放弃,揭开了谜底。他每次都希望由我自己猜出答案,总是很纠结,而这纠结的表情是我很喜欢的。

“麝香是什么来着?”

“从雄麝腹部的腺囊里获取的香料,它非常昂贵,要对玲子老师保密哦。”

我并没察觉路奇是真的对所谓“正确答案”感到畏怯。他已经在数学竞赛上将一辈子的正确答案都给尽了。但是,我却因为想看他纠结的表情而故意选择回答错误。

“第二题是这个。”

把麝香纸夹在试香纸夹里,我们继续下一题。

“是绿茶吗?”

“是白檀的芯材。来,下一个。”

“是香菜吧?”

“差一点,是洋金花,也就是牵牛花。下一个。”

“这次我可要猜对了,是佛手!”

“越错越离谱了,是琥珀啦。”

我们笑了。明明没有旁人无须避讳,但不知为何,我们却彼此凑近了脸小声窃笑。

身边都是香料瓶。褐色的瓶子小得可以握于掌心中,上面贴着记有提取日期与名称的标签。瓶身舒缓,旋钮式瓶盖如蘑菇一般浑圆。它们覆盖了整面墙,间距统一,排列整齐,每一张标签都工工整整,没有丝毫的不对。确实是路奇分类后的样子。

路奇能毫不犹豫地取出想要的瓶子。左手握紧瓶身,右手打开盖子,只听到微微一声玻璃摩擦的声响——几乎让我以为那是他的手指发出的。从烧杯中抽出一张试香纸,举到眼睛的高度,然后用吸管汲取一滴香料,接着快速地盖上瓶盖防止香气外泄。他就像一气呵成完成了一幅刺绣,没有偏差。瓶子很快回到架子上的正确位置,滴在试香纸上的香料化为香气进入他的体内。他放平试香纸,时而凑近时而拉远,试图抓住香味的真正姿态。

白炽灯微弱的光照在瓶子上,成了褐色的光。光线笼罩着路奇,周围的空气变得凛冽,而他鼻子的轮廓也显得愈加魅惑。每个瓶子都是美丽而忠诚的。

“怎么了?”

“只是看看你。”

“最后的问题了。”

“……嗯,我知道。是海狸香!”

我终于说出了一个正确答案,却完全不知为时已晚。

“明天或许会下雨。”

“为什么?”

“就是有这样的气味。”

我们在调香室的地板上做爱,静静地交缠,不弄乱一个瓶子。

孔雀发出鸣叫。我立刻回头去看,却还是搞不清到底是哪只发出的叫声。那人则依旧坐在桌子的对面。

“我一直都在这里?”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是的。”

看守者回答了一句,重新斟上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好奇怪,我刚才在闻海狸香的味道……路奇环着我的肩,让我躺倒在地板上……我可以看到桌子上放着的电子秤、烧杯、玻璃棒以及蒸馏酒精,还有放香料的瓶子。我们被关在很多很多瓶子中间。现在手上还很清楚地留着握住试香纸的触感……”

我对着那人伸出手,手指握紧又张开。

“没关系,你很快就能习惯了。”

那人说。

“等得不耐烦了吧?”捷涅克重新绑了鞋带。

“说了那么多次叫你一起去……我可没办法跟你解释洞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哦。”

他把手掌搭在我肩上,仿佛在说:没事,没事的。

“我在那里待了多久?不小心就坐久了,并不是把你忘记了哦。很无聊吗?”

捷涅克从饮水站的台阶上站起身,指了指黑色的箱子,重复着:“Akorat,akorat?”(1)

他说的是一直放在小货车后方的箱子。仔细一看,是个乐器盒。捷涅克松开锁,打开盖子,是一把大提琴。

“哇,是大提琴。哎,是吧?这是大提琴吧?”

我情不自禁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因为我想起了弘之交给香水工坊的简历上的一行字——特长: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

捷涅克没有回答我,而是从盒中取出大提琴,并拿起了琴弓。他看着就像抱起了某样心爱之物。

虽然我不是专家,但也立刻明白那不是高级的大提琴。琴身上伤痕累累,油漆也已剥落,而且下方的支撑棒也歪了。

捷涅克把左手手指放到弦上,拉响了琴弓。琴声出乎意料地悠扬,但停车场里的观光客一个也没有看我们。

是什么曲子呢?我曾经在哪里听过。摁着弦的手指变换着不同的手势,有时弯曲成钩,有时用力张开,还有时晃动着关节以发出颤音。音色柔和,仿佛来自地底,一直在我的脚边缭绕,绝不蹦弹到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