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4页)

“嗯。”

彰点了点头。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愉快,不用往心里去。”

“就像发病一样。她时常会突然那样,完全没有办法。绝不是讨厌嫂子你。”

“嗯,我很明白。不用再说这个事了。”

虽然是淡季,海边还是有不少人。有一个大叔在遛狗,孩子们嬉笑着玩飞碟,恋人们在防波堤上相拥。但不论怎样的喧闹,都被吸入波浪声中。

一捆捆木材被放在租船屋的旁边,估计是夏天用来建造海之家(1)的。贴在餐厅玻璃窗上的菜单几乎要被海风吹烂了。天还很冷,但海面上已经浮着好几块帆板。

“我不想你讨厌跟路奇有关的任何事物,不管是哪种。滑冰也好,奖杯也好,老妈也好……”

视野正中恰好浮着一个三角形的小岛。在它另一头的水平线处,一片霞光朦胧,远远地只能看到几只细长的货船。

“然后,还有我……”

彰踢着脚边的沙子,沙子里露出了贝壳、干枯的海藻、小树枝以及虫子的尸骸。

“你怎么会担心这种事?”

我弯下腰,擦去了沾在他运动鞋上的沙。

“谢谢你,嫂子。”

他说。

太阳已快西斜,但水面依旧波光粼粼。小狗奔跑在被波浪冲洗干净的沙滩上,海鸥栖息在三角形小岛的岩石上。

“你的那个豪华模型屋完成了吗?”

我问他。

“还没,昨晚总算把会客室搞定了。”

“完成后送给女朋友当礼物?”

“不,她不喜欢那种东西。就打算一直装饰在房间里。只要看到就会感到很安心。模型屋里暖炉的火不会熄灭,蛋糕不会腐烂,婴儿永远都是婴儿。”

我们在沙滩上散了会步。不看他的脸,只是感受他在身边的温度,我就会非常清晰地回忆起弘之的身影。一个在我身边那么近的人,伸出手就能轻易地抓住手臂与衬衫的人,头也不回地突然消失……这种事真的会发生?我怎么找也不能再找到他。

他就这么走着,在沙滩上留下足迹。组成他身躯的骨头,覆盖在骨头上的肉与皮肤,塞在身体里的内脏,头发,眼球,牙齿,指甲……这些东西竟然全都消失了。我实在无法相信。

他存在吗?不存在吗?我只要伸手触碰一下就可知晓,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埋在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东西,令人生畏。

我忍无可忍,想要伸出手,却一个激灵生生地制止了自己。他不是路奇,他是彰。

“今天是哥哥死去的第几天?”

“六十二天。”

“你回答得好快。”

“是的。路奇活着和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

“总有一天你会数不过来的,像几亿几千几百几十万什么的……”

“数字是无限的。”

“我们的数学没有路奇那么厉害,所以没关系,很快也就算不过来了。”

开始涨潮了,货船朝岬角后避让,不知不觉间帆板也没了踪影。虽然鞋子里满是沙子,我们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散步。

“在我四岁、路奇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曾经离家出走,就这样在海岸边一直走。啊,对,正好就是他开始参加竞赛的时候。”

“原因是?”

浪花溅到了脚边。回头望去,两个人的脚印成了一条长长的斜线。

“我把老爸的听诊器弄坏了。我们是被明令禁止进书房的,我却一个人偷偷跑进去玩。路奇很听话,我让人不省心。当时没有注意到厚厚的词典下面放着听诊器,一踩上去,贴在胸前的那个圆的地方就裂了。我偷偷把它放回原处,没和任何人说,假装它是自己裂开的。”

“然后被你父亲发现了吧?”

“老爸很生气,问是谁干的。压根儿没解释一句听诊器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关心是谁干的。然后,路奇就说是他自己干的。他低着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声音冷静而坚定,还重新演示了听诊器是怎么被弄坏掉的。他的演示是那么正确,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躲在一边看见了。当时他明明去了学校不在家,却完美地说明了一切,从词典的位置、踩上去的角度到听诊器坏掉时发出的声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是路奇道歉?太不可思议了,也因此,坦白事实的时机就这么错失了。”

“是为了袒护你吧?”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我解释不清楚,路奇不是想顶罪或是为我圆场,他之前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些,而是更自然的行为。是的,他很自然,就好像行云流水地解答数学题一样。连我这个肇事者都在想,搞不好真的是路奇干的。老爸只是说了句‘你让我明天怎么去巡诊’,连惩罚都没有。大概他坚信我才是犯人,没想到却是路奇,所以很扫兴吧。之后,他就怄气地躲到温室里照料兰花去了。总是这样,老爸一感到不爽就会躲到温室里去。”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不知道,路奇说我们离开家吧,我就跟着了。毕竟我确实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撒那种谎。”

“你们打算去哪里?”

“谁知道……就这么走着了,路奇和我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走。季节、时间,都和现在差不多。他一直沉默着,也没有生气。就那样笔直地往前走,既不回头也不停下来,走得远远的。我们觉得只要沿着海走,总会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没能问他为什么要帮我顶罪,只是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落后。当时特别怕如果自己多嘴会被路奇抛弃,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去远方。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相信弄坏听诊器的真的不是我,而是路奇了。”

“最后你们到了哪里?”

我望着彰。他的头发比初见时要长,遮住了半边侧脸。夕阳渐渐染红了天空。

“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风、冰冷的黑暗。一个多管闲事的大妈看天黑了却只有我们两个小孩,觉得很奇怪,就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彰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弓起的背影和在录像中看到的弘之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