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和弘之家的正相反,这里的温室小而紧凑,绿意盎然。洒水器无声地运作着,封闭在内侧的热气凝成水滴打湿了玻璃。不,或许弘之家的温室曾经也如此这般。

门没有上锁,我只是轻轻一碰,就打开了。浓郁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我呛倒。

“捷涅克,我可以顺道看看这里吗?”

我转过身,却没有人。刚才他的身影还真真切切跟在我身后,此刻却完全不见踪影。钥匙的声音、脚印,什么都没有留下。

“捷涅克!捷涅克!”

声音被吸入树丛里,传不到任何地方。

我感觉自己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却不知道到底是在何时又是如何犯了错。像风向在不经意间转换了一般,我就这样被留在了温室前。

然而,我并无半分困扰,也没有后悔或害怕。因为,从温室的里面飘出一缕香味——“记忆之泉”的香味。

我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温室。

蝴蝶兰、山百合、茉莉花、仙人掌、莲花、橡皮树、酒瓶椰子、香蕉……各种植物枝繁叶茂。每一朵花都开得璀璨,绿叶清澈如水,一看就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角落的架子上除了水壶与修枝剪刀,还放着肥料、农药等各种园艺用品。铲子湿淋淋的,似乎才刚刚清洗过泥土。菜粉蝶在一片绿色之间若隐若现。抬起头,玻璃反射出夕阳炫目的光。

这里充斥着土地、叶子与花朵混合的味道。但在这个味道的底层,确实隐匿着令人沉溺的香味。我绝不可能错过。

循着香气,我走到温室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被凤尾草掩盖着的洞窟入口,藤蔓下垂,水滴从岩石的裂缝中滴落下来。

我走进洞窟,洞窟很深,怎么走都不见尽头。唯有那缕香,不间断地指引着我。

脚下是岩石,照理应该很坚硬,走起来却觉得脚感莫名的柔软,很舒服。大概是长了什么特殊的青苔吧。我凝神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水滴不时地打湿我的头发与脖子。

途中我回过一次头,不是为了记住回去的路,而是想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温室的光亮已远留在无法触及的地方。

“你竟然找到了这里。”

那人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木然而立。

“坐吧。”那人把一张椅子拉到面前,客气地看着我,“当然,我不勉强你。”

这是一个被岩石包围而成的小房间。酒精吊灯的灯光太过微弱,房间深处一片朦胧,令我无法分辨洞窟是否继续延伸下去。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缕香味正是从这间房里散发出来的。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我喃喃自语。那人丝毫不显惊讶,也不问个中奥妙,只是侧耳倾听。

这句话从唇齿间流泻而出,随意得正如哼唱摇篮曲或者诵读一节诗歌一般。那是弘之留在软盘里的词句。

“对不起,我好像是迷路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

“没必要道歉。”

椅子坐着很舒服,温柔地裹住我的身体。脚下的岩石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不见丝毫摇晃,椅脚恰到好处地嵌入岩石的低洼中。

“因为看温室的门开着,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入场费应该在哪里支付?”

每一句话、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在洞窟中起伏回荡,比起在外面时更震动鼓膜。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缓慢地说话。

“入场费?第一次有人担心这个。”

那人左手微微抬起,掌心朝向我,又立刻收回。只是一个小动作,却深深地落在了我的视野里,久久都散不去。好像不只声音,连身体的动作都经过好几重的回荡,形成了特别的残影。他每有动作,“记忆之泉”的味道就愈加清晰。

“不过,为什么我能和你交流……”

这句话是问我自己的。

“语言的种类无关紧要,你能和我这样交谈,不就足够了吗?”

那人抚摸着袖口。

我们之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是两人份的茶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斑斑驳驳。有三面岩壁被削平做成了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相同形状的小罐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洞窟的深处,也就无法确认到底有几个罐子。我感觉架子似乎延伸到很远,却又觉得尽头似乎就在眼前。

“我知道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我说,“是调香室,就是调制香水的房间……房间被架子包围,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放香料的小瓶子。没有一个瓶子歪斜,没有一个瓶盖松动,也没有一瓶的标签被遮住。丝毫不乱,分类整齐有序。空气很冷地流动,到处是挥之不去的静谧,都和这里很相似。还有必须很小声说话这一点。因为如果在调香室里大声说话,会弄坏天平的指针。”

“是吗?”

那人点头。

“安静是最重要的。在分辨香味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迷失在自己所拥有的过往世界中。而过去的世界是无声的,就好像梦也是无声的一样。这时只有一种路标,那就是记忆。”

在温室入口处犯错的感触,还残留在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动。

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聊起调香室的事?为什么这个人完全没有诧异?还有,这里是哪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打算纠正错误。

明明只要切换一下意识的开关就能利落地解决这一切,我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任由自己说出心头浮起的念头。

“在这里可以很安心。因为岩石非常坚固,不会有别的声音来打扰你。对了,要喝茶吗?正好到下午茶的时候了。”

“嗯,有劳。”

茶具果然也简陋。茶壶口有裂缝,杯子内壁也因为茶垢变了色。那人斟好茶,又把小勺子与砂糖罐连同茶杯一起滑到我面前。

茶水滴落、勺子与茶杯碰撞、砂糖罐在桌上滑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如他说的一样。

并不是鼓膜突然破裂以至于耳朵听不见东西。我能感觉到空气确实在震动,但它们撞到岩石后,从声音转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东西。

“啊,很好喝,我正有些累呢。我要找的信息在图书馆里连一行都没有,数学竞赛财团的分部里住着流浪汉,想看夕阳但太阳总是不下山……”

老实说,茶并没有多好喝,却是我迄今为止从未喝过的一种茶。它没有味道,能感受到的只是暖意。暖意如轻纱裹体,比起味道来,更令我心旷神怡。

“随便喝,有很多。”

“谢谢。”

头顶掉下水滴落入杯中,我毫不介意地继续饮着茶。

那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地等我缓过劲来。他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缓缓地眨着眼,偶尔将视线落在交叉的手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