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书桌的抽屉果然也未经整理,入眼的是少年特有的乱七八糟。自动铅笔笔芯、护身符、计算尺、学生手册、偶像歌手的照片、放大镜、钥匙圈、烟、英语单词卡片、汉堡店的优惠券……我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唯有书架上的书名与少年不相称。《线性代数》《非标准解析学》《集合·位相·距离》《详解 有理级数》《欧几里得向量空间》,每一本书上都有学习过的痕迹,或用荧光笔画了线,或做了标注,或贴了标签。但是,这些笔记,我连一个字都无法理解。

床上有褶皱,虽然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昨晚彰睡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我用手指在褶皱间寸寸游移,想要唤醒弘之曾经躺在这里留下的体温。但不管等了多久,指尖仍然冰冷。

“彰有好好给你看‘毕达哥拉斯杯’的奖杯吗?”彰的母亲嚼着三明治里的火腿问道。

“有的。”

我点头,虽然并不记得那是哪座奖杯。

“彰的毛病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转眼就全部忘光了。怎么样?很气派吧?因为是历届比赛以来的第一个满分,所以当时工作人员紧急做了特别版。”

她把吃到一半的火腿三明治放回盘子,又喝起了柠檬茶。和吃无花果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吃相有一种刻意的文雅。只是妆依然很浓,面包上沾满了口红。

“对了,你看过当时的答题纸吗?我给它裱了框,就放在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没,很遗憾。”

“唉,彰怎么就那么不机灵?”

她抬起手却碰倒杯子,红茶洒在了桌子上。

“三个专攻整数论的大学教授花了整整两天才解决的问题,路奇只花了四个小时就做到了,而且很完美。或许你不了解,用正确的方法推导出正确的答案,是非常美妙的。没有多余的步骤,完美平衡,浑然天成。只要经过路奇的手,数学就能成为音乐,成为雕塑。”

“是的,正如您所言。”

我想起弘之撕破后丢弃的写有迷迭香花苗数学公式的广告纸。

“那么精彩的东西却不给客人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她吃完手中剩下的三明治,用餐巾轻拭嘴边。

“彰虽然忙于工作,但每天都这样把午餐准备好呢。真是个体贴的儿子。”

我说。

“每天都是三明治。昨天也是,今天也是,宪法纪念日也是,圣诞节也是。区别也就是莴笋变成黄瓜,黄芥末变成蛋黄酱。”

她有些腻烦地说着,又拿起最后一块送进了嘴里。似乎是假睫毛戴歪了,眼睛一直眨啊眨的。今天,她的眼影是绿色、黄色与珍珠白。

“但是,很好吃呢。”

“那孩子啊,整天就只会做模型屋。那是女孩子过家家用的吧?他这么大个男人,真是不正常。”

“彰的作品很棒哦,和真的完全一样,做得很精致。”

“所以我说,这到底有什么用?那么小的房子谁能住?”

她把餐巾揉成团,摔到了桌子中间。我噤声不语。

小鸟停在杨梅树上鸣啭,此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当海风吹过的时候,树木一齐摇晃,在温室的玻璃上投下绿色的影子。

“路奇他在做什么?”她说,“‘毕达哥拉斯杯’的预赛已经临近,再不报名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这个……”

我犹豫着怎么说才最适合,不由语塞。

“他出去买无花果以后就没回来。”

她用食指蘸着打翻的红茶茶水在桌上乱涂,和口红同色的指甲油使她的手指更显嶙峋。

“路奇是怎样的孩子?”

我转换话题。她抬头探出身子,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等待这个问题很久了。

“一句话,聪明的孩子。不是脑子转得快或是机灵,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聪明。才四岁就试图理解世界的构成,而且用他自己的方法哟。”

“构成?”

“嗯,是的。时间从哪里产生,又在哪里消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兔子玩偶小白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思考这些,歪着头,满眼的不可思议。”

她的眼睛眨得更猛了,我不禁担心假睫毛会掉下来。眼线已经晕成了两个黑眼圈。

“虽然是第一次带孩子,但我立刻就知道路奇是特别的,是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就受到了神特别庇佑的孩子。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哟:如果我死了,我想回到妈妈的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鸟儿们已经飞上了天空。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在前面的道路上驶过,很快又安静下来。我凝视着沉在杯底的柠檬。

“为什么他却死了呢……”

她用白衬衫的胸襟擦了擦被红茶茶水沾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