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大胆地把身体往前倾,脚就会自然跟着往前了。看,就是这样。”
彰做起了示范,他故意很夸张地单脚滑行,却没有摔倒。
他穿着在太平间第一次见面时穿过的衣服,旧的灯芯绒裤和起满毛球的黑色毛衣。在冰上显得尤为白皙,松散的头发不时遮住他的侧脸。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堪地站在这个滑冰场里?彰绕着滑冰场顺时针滑了好几圈,看起来很开心。客人陆续进场,音乐不知不觉已经响起——似乎是很久之前的某首电影配乐。没有人孤身只影,大家都和自己的恋人、父亲或者朋友手拉着手。我,无可救药地迷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弘之也来过这里吗?穿着44码的鞋,把入场券的副券放进口袋,握着这根扶手。
“站着多无聊啊,我们去那边!”
彰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是来享受的。”我说,“我已经快乐不起来了。”
我别过脸,鞋尖踢在有机玻璃板上,发出的响声大得超过自己的想象。正要退场,彰按住了我的肩。
“这样就太悲伤了,嫂子。”
他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
他就这么拉住我的手臂,带着我离开扶手。动作并不强势,我的身体却自然地被带动了起来。
“脚再用力,对,就这样。”
为免摔跤,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彰的手。我一直摇摇晃晃,他一直稳如泰山。人们接二连三地从我们身边滑过。
“再加一点速度,重心往前移。看,不是成功了吗?第一次能这样,已经很棒了!”
我们一起绕着滑冰场滑。他一直都在表扬我,看我要撞到别人时,就轻轻地把我带往没人的地方。虽然只是手拉着手,但我似乎已经将全身的力气交付于他了。
滑冰场上有个将绒线帽遮到额头的小男孩,也有靠着扶手娓娓而谈的情侣。一个女学生惊叫着摔倒了,好几个人看到后笑着起哄。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因为看到彰的表情以及动作就想起弘之。但唯有味道,是不能控制的。彰和弘之有着一样的味道。
其实之前我也有察觉,却逃避不想承认。
闭上眼睛闻着那味道,我以为弘之又站在了眼前,恍然睁眼后因为失落而倍加痛苦。确切地说,它并不明晰如味道,它只在瞬间抚过心头,是更为朦胧的气息。微暖,静谧,有点像树木的清香。当我们并肩而行他忽然凝望我时,当他为我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当我的耳朵贴在他裸露的胸膛时,我无数次地记住了这个气息。
彰的滑冰鞋挂起的冰溅到我的脚踝处,我们的肩和手腕不时地碰到一起,黑色的毛衣擦过我的脸。我无法欺骗自己,那是和弘之一样的味道。
“你滑得很好呢。”
我一边继续滑,一边说。
“因为小时候路奇教过我。”
彰回答。
“诶?”
“滑冰是路奇的拿手好戏。算术得了满分也好,作文得了金奖也好,他一点都不觉得自豪,只有和我去滑冰场玩时,他会非常得意。明明没人教过,他却能转能跳的。路奇一滑,大家都会发出‘哇哦’的感叹声,连我也跟着得意。大家渐渐地聚集过来,等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在滑冰场的中央了。在那里,他就像专业滑冰手一样,沐浴在聚光灯下,不断滑动。”
他抓紧握着我的手,快速地转过滑冰场一角。
“那么,髋关节脱臼是假的?”
“嗯。”
他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不过,和双亲掉在水塘里溺亡相比,倒也不算太大的谎话。”
的确如此,在弘之编写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行。
“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有一个滑冰场。就在驾校的隔壁,很小。但即使在夏天,也会照常营业。和这里的气氛很像,比如墙壁的颜色啦,灯光的亮度啦,还有冰的硬度。我们攒下零花钱,每个月会瞒着爸妈偷偷去一两次。”
“为什么要瞒着?”
“老妈很讨厌一切寒冷的地方,说会感冒不许我们去。老爸就一句话,‘滑冰场那种地方是不良少年才去的’。不过,他对所有的事都是这态度。”
“很严格的家庭啊。”
“可以这么说吧。路奇只对滑冰绝不肯让步,再怎么被禁止,他也会瞒着爸妈偷偷地滑。而且,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去。我们提心吊胆怕被发现,还偷偷用吹风机吹干湿掉的裤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滑冰场里的路奇了。”
“所以,也瞒着我啊。”
“什么意思?”
“滑冰,就是要偷偷干的事情,他已经习惯这点了。”
我松开彰的手,把身体靠在扶手上。因为太冷,感觉胸口有些抽痛。
“你最喜欢的路奇,他一次都没向我展示过。”
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耳朵通红,我知道他也冻到了。
“再滑一圈,好吗?拜托了。”
他开玩笑地做出邀请跳舞时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我伸出了手。
“你第一次遇见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个啊……”
我装模作样地晃了晃纸杯里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其实立刻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天的事。
“你可不要觉得我奇怪哦!”
彰点了点头。
“我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从刚才开始,滑冰场里的客人便没有再增加。借鞋处的服务员还在发着愣,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坐在水泥长凳上比在冰上还要冷,彰直直地望着我,想要听我接着说下去。
“能够和这个人相遇,我一定是被老天特别选中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很奇怪吧?”
我把纸杯放在长凳下,双脚换了个姿势。滑冰鞋穿不太惯,脱了以后脚尖有些麻。
大约三年前,我为女性杂志的香水特集去工坊做采访。当时,弘之正在调香室里。他身穿长过膝盖的白大褂,一会儿坐在工作台前,一会儿把小瓶里的东西放在天平上,一会儿把细长的纸片浸湿后放到鼻前,一会儿在笔记上写下数字。
我在沙发上向玲子老师问话,他还是继续埋头工作,没有看过我们,也不曾过来搭话。那时,我不知道那里是调香室,以为装了什么特殊的玻璃,所以里面的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从一开始,弘之就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之后,为了核对样稿我再次拜访工坊。玲子老师外出了,只有弘之一人留守。
“这里要换张照片。还有这里,不是‘香草水’,是‘香水草’,它提取自天芥菜,闻起来很有异国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