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尽管随意地找。不过,弘之用过的也就只有这张书桌和那一排柜子了。”

玲子老师说。

“非常感谢您。”

我和彰一起回答。

在太平间初次见到时,我明明觉得他们很像,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一切都和弘之不一样。他叫彰,是弘之的弟弟,比弘之瘦,比弘之高,头发是顺直的,差不多刚遮住耳朵。说话的时候,会直直地望着我,视线不移开。

“那么,我找柜子,书桌就拜托给嫂子了。”

彰叫我“嫂子”。我和弘之还没有登记结婚,也不知道他有个弟弟,所以每次被这么称呼时,都觉得浑身不舒坦。但对他而言,却好像是早已熟悉的称谓。这种率性也和弘之不同。

我们分头整理弘之的私人物品,寻找可能的线索。玲子老师的香水工坊在一间公寓房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起居室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东面用玻璃隔了一间调香室,再摆上办公用的书桌与沙发,墙上打了一整排的架子,密密麻麻地摆着香料。这里看起来就像整齐有序的化学实验室。

我觉得应该能发现些什么,但书桌里尽是些无聊的物品:图钉、固体胶、日历、彩色铅笔、研钵、法语词典、小镜子、滤纸、牙科的挂号单、植物图鉴、香草糖……

所有的物品各就各位,没有一丝紊乱,也没有特别显眼。这里就像被锐利刀刃切断的时间剖面,一切都正常又平静。

“哥哥一直整理得这么干净吗?”

彰一边翻阅着柜子上的文件,一边问。

“是的。”

玲子老师回答。

“他不是想自杀才特地整理的,如果是那样我应该会留意到。总而言之,他在事物分类方面有着出类拔萃的才能,不管对象是四百多种的香料,还是一枚一枚的别针。你说是吧?”

她把头转向我。

“是的。”

我附和道。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书包里藏着发霉的面包,每次被发现,老妈都会歇斯底里一番。”

彰口中的弘之是我不知道的,每次听到我都会心跳加快。是继续听,还是捂住耳朵?我不知道。关于弘之,到底是我了解的更多,还是他了解的更多?在太平间体会到的那种妒忌又涌上心头。不,不能让自己更混乱了。

弘之好不容易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整理好物品,我一股脑地翻出,全部塞进了纸板箱。我知道自己搅乱了平滑的时间剖面,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弄清弘之自杀的理由。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聘用他,也是因为看中了这个能力。”玲子老师一边和彰一起翻阅文件,一边继续说道,“作为一个调香师,如何记住诸多的香料是非常重要的。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四十万种气味。我们需要赋予无形的香味以意象与语言,将它们有序地放进记忆的抽屉里,在需要的时候打开需要的抽屉。如果不能,是无法干下去的。所以,我认为他出众的分类能力绝对能运用在这个领域里。”

“哥哥是出色的调香师吗?”

“应该会是的,虽然现在还在摸索中,只是刚入了个门。”

玲子老师叹了口气,打开另外一个文件夹。

和弘之一起生活后,我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分类癖好。自己的衣服和书自不用说,连我工作用的资料还有化妆品,他都要全部分类、收纳——这个工程花费了十天以上的时间。

“如果你有不想被我动的东西,提前告诉我,我不会去动它的。”

弘之先打了招呼,而我则让他随意。因为他的做法非常合理,能让生活更为舒适。更重要的是他专心作业的样子真的很迷人。

站在洗脸台的柜子前,或是打开洗碗池下放调味料的地方,他先整体观察片刻,用眼睛计算空间与物品的数量大小的关系,想出设计图后才开始行动。他移动化妆水的瓶子,把指甲油按照色系排列,将头痛药放回急救箱,把香辛料分成三格,又交换了橄榄油和菜籽油的位置。

有时候我比较随意,很快就弄乱了,他也不会抱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整理后的状态,而是分类这个行为。紧抿双唇,集中视线,将一件件物品陆续填入脑中所描绘的公式中,他就差说出“给世界上的物品分类就是我的责任”这样的话了。

也亏得他的好习惯,我们很快就搜完了家里。遗书自不用说,连可疑的涂鸦、信、电话号码都没找到。弘之没有日记,记事本上也只有事务性的记录。我又仔细想了想,能够被称为我们共同朋友的,只有玲子老师一个。

我从词典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逐一核实日历上标着的约定事项,也试着拨打了牙科挂号单上的电话号码。但,都是徒劳。

“我想调查一下这些软盘,可以吗?”

彰手里拿着几张光盘问道。

“嗯,你查吧。”

我们聚在电脑前,注视着屏幕。屏幕上出现的全是陌生的单词、数字还有化学公式。

“是配方吧。”

玲子老师说。

“没有类似口信的东西吗?”

“没,看着像是为了学习,自己写的配方。”

玲子老师摆弄着键盘。一条一条,所有的数据都只记录了香水的原料以及用量。

“不是原创的,是对现有香水做的分析。”

读取到第三张软盘最后的文件时,屏幕上突然出现文章的片段。我们三人齐声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彰念出第一行。

“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

我跟着念道。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微微卷曲的死者的头发。”

“陈旧、褪色、柔软的天鹅绒。”

“这到底是什么?是诗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又从头看了一遍。

“我觉得不是,这是把香味的意象具化成了语言。”

“所以,只是工作的记录吗?”

“香味的意象是非常主观的,和人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能成为了解弘之内心的线索。”

最后,我们把这部分打印出来带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知道个究竟,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别勉强自己。”

玲子老师站在玄关对我说。

“嗯,放心。”

我把纸箱抱在胸前。

“彰,欢迎随时来玩,难得认识一场。”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彰没有说再见,只是喃喃地吟出弘之留下的一行文字。

我送彰到了旅馆,办完弘之的葬礼后,他一直住在这里。

据说彰的老家在面朝濑户内海的小镇上,自从弘之离家出走后他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身体很弱,连葬礼都没有来东京参加。兄弟俩的父亲在十二年前——弘之十八岁、彰十四岁的时候,因为脑瘤去世。他生前是大学医院麻醉科的教授。弘之在父亲去世后就立刻离家,自此再也没有回家。不过兄弟俩有时会联系,每年两次的电话是固定的,偶尔还会见面吃个饭。高中毕业后,彰开始在木工用品店里做事,工作内容是组装橱柜、运送砖瓦及有机土、更换电锯的电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