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都是些不知道的事,彰一点点告诉了我。

“你在这里能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他。

“二等亲(1)的丧假是五天,还有时间。”

彰回答。

我们在旅馆的大堂喝咖啡,大堂没有窗很昏暗,正中摆设着一个俗气的中国花瓶。沙发有些太软,我坐着很快就感到腰酸背痛。

“你听弘之提过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跟我说过。”

彰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头发垂到了额前。

“但不只是嫂子的事,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住,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会相信。”

“不,我相信。关于你,我也是在他死后才知道的。”

我端起杯子,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了回去。

“哥哥本来就不健谈,浑身上下散发着‘我不想谈私生活的话题’的气息。所以我们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在说。对店长的牢骚啦,对职业棒球的预测啦,还有和女朋友吵架的经过啦,唉,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他就只是听着,有时候会扑哧笑笑,有时候会佩服似的点点头。只是安静地听着,看上去就像是聋哑人。”

“你们关系很好呢。”

“怎么说呢,嫂子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结婚后去马来西亚定居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

“是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哥哥忽然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俩的关系啪地中断过一次。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老妈身边……那实在是很不安的回忆。所以六年后重新取得联系再见面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就怕自己万一干了什么傻事,他又会去什么遥远的地方,也就不敢问多余的事情。”

彰喝了口水。

“但是,到底还是变成了这样。”

冰块发出声响,好似在小声嘀咕。彰一直盯着杯子里看。

知道弘之自杀的时候,我当然很震惊,希望是搞错了。但老实说,真正让我震惊的,并不是他自杀这个事实,而是自己曾经有过“或许会发生类似事情”的念头。

和弘之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没担心过他会自杀。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意识的某一个角落已然接受了。

星期六的深夜,他没有开灯,却端坐在碗柜前按照长短顺序排列勺子和叉子,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去接他回家,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调香室里嗅着香纸,脸上挂着仿若追寻某种记忆的落寞神情,我无法开口叫他。或许就是在这些不知不觉间,某种预感已经悄悄发芽。就像彰每次见弘之时,都会小心翼翼一样。

“你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向服务员示意再来一杯咖啡。

“半年前吧,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哥哥穿着橙色的短袖POLO衫,他难得穿那么鲜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POLO衫是玲子老师从法国买回来的礼物,就放在衣橱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吗?”

“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十遍了,从那天见面到分开的每一个场景,一个一个回忆。他那天说了什么,什么表情,还有没有漏掉什么……但是,没用。”

桌面上有几颗水滴,彰就着它们无意识地画了好几个图形。那是一只被晒得黝黑、全无防备的手,好多小伤痕,指尖粗糙还有皲裂。和弘之用滴管汲取香料的手,截然不同。

“不要紧,我没有责备你。”

“当时,我出差来东京参加进口工具展览会。我们约好在涩谷八犬(2)前碰头,就在狗尾巴那里。因为东京,我只认识那里。然后我们去中华料理店吃了午饭,和平时一样。之后哥哥送我去车站,跟我挥手告别,对了,还给我买了罐装啤酒,叫我在新干线上喝。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定要说特别的话,分开的时候,他跟我握了握手,说我手上有铁的味道。因为我在展览会上碰了许多工具嘛,‘你不要跟狗一样嘛’,我当时这么回他的,他就笑。之后门就合上了。”

“顺便问下,弘之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老爸去世是其中一个导火索吧,但那并不是原因。哥哥不是一时冲动出走的,而是情绪累积了很长时间,就像沙丘一点点被侵蚀一般。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唔,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我也说不太清楚……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哥哥当时已经十八岁,是足够自立的年纪。或许用‘离家出走’这个词也不是很恰当。那天,老妈忽然说想吃无花果,于是他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他把零钱放进口袋里,穿上运动鞋,但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问杂货店的大叔,大叔说哥哥确实去买过无花果。一共八只,除了我们三个人的,还有供在佛坛前的一份,每人两只。大叔最后看见的,是他提着无花果朝家的反方向走远的背影。老妈至今都想着吃无花果呢。”

“和这次一样呢,没有预兆,没有留言,忽然就消失了……”

“是啊。”

彰叹了口气,眨了两三下眼睛,双脚交换了一下姿势。沙发的弹簧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吱声。

大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放音乐,但音量很小,完全听不清。像是双簧管的声音,又像是猫咪的呼噜声。吧台里的服务员百无聊赖地擦拭着糖罐。不知道从哪张桌子传来了轻笑声,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嫂子,看下这个。”

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

“刚才玲子老师给我的。”

是弘之的简历,似乎是在工坊入职时提交的。

“名字和住处,唔,这些先不管它。出生年月、户籍、学历、工作经历、家庭构成、特长、资格证书……全都是假的。”

他把简历转向我,让我能看清楚。简历上是弘之熟悉的字迹,圆润而流畅,很容易辨认。

“他的生日不是四月二十日,而是三月二日。没有上过大学,他高二辍学了。大学毕业后去耶鲁大学留学学习戏剧,回国后在私立高中担任外聘教师,教伦理社会,并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参加了全国高中戏剧大赛,连续三年获奖。父亲是染坊师傅,母亲经营托儿所,两人在十年前因为汽车跌入水池而溺亡。特长是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你见过哥哥拉大提琴吗?”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说大提琴,家里连个口琴都没有。”

好一阵子,我们的视线都直直地落在简历上。

“他跟我说来工坊之前是在农药厂工作的。”

“这也很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我不认为是为了装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