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一旦开口,玲子老师就停不下来了。她的话语接连不断,如泪水流淌一般扑簌而下。只有她的声音,在太平间里回荡。

弘之的脸颊很温暖,就和我无数次触摸过的一样。但立刻,我就知道这是错觉。其实他的脸冰冷得令人心痛。只不过是熨烫白衬衫时留下的余温,遗留在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要喝下那么难喝的东西……”

我没有流泪,没有喊叫,只是淡淡地呢喃了这句话——这是玲子老师事后告诉我的,而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但是,他的弟弟能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和凉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哎,是吧?哪怕只是多一个亲近的人能来也好,不然也太孤单了。弘之自己,只身在安静的调香室一角。陪着他的,只有昨天调制好的香水的气息……”

当沉默造访时,玲子老师似有些承受不住地再次开口。

“那个是‘记忆之泉’。”

我小声解释,她没有听到。

要怎么做才能让弘之的身体保持住现在的样子,我思考着。我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复生,但也不想看到他化为灰烬或者化为白骨。我认为最可怕的,是他的身影就此消失,那比死还要可怕。不管多么冰冷,只要掌心能继续触摸到这张脸庞,我想我就能坚持下去。

首先,需要干净而高级的丝绸,而且要许多许多,足够我绕上好几层的。然后,是末药,这是最重要的。弘之曾经告诉过我,“木乃伊”这个词的词源就是这种香料,它具有杀菌与防腐的效果。早在公元前四千年,人们便以它为供物烧给神佛。那是可以带来重生的圣药。

当时,我们是怎么聊到木乃伊的?我已经忘了。弘之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每一个都跟香水有关。听他说那些故事,总能使我深感佩服,让我满心愉悦,令我平心静气。

接着,要放血,取出内脏。这事再怎么细心也不过分。不论是多小的肠子上的褶皱,多薄的脑子中的皮层,都要一个不剩、一片不留地掏出。然后,就是往里面塞满末药。塞的时候要注意,要巧妙地拉开皮肤,不要破坏原本的形状。当然,脸颊的内侧也不能忘记。最后,裹上浸过末药的丝绸,静待末药完全渗入每一寸的肌肤。没有什么好怕的,列宁也好,伊娃?贝隆也好,都是如此这般操作的。

调香室的柜子上有装末药的瓶子吗?为什么玲子老师尽絮叨些无足轻重的事,却不把关键的香料带过来?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明明就是末药……

“我们约好一年打两次电话的。”

陌生的声音!我受惊地抬起脸,手还停留在弘之的脸庞上。

“父亲的忌日,我打给他;母亲的生日,他打给我。得定好日子,要不就会忘记。”

是站在玲子老师身旁的男子。他抓着床沿,一句一句慎重地吐出言语。低下头时,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真像弘之啊,简直可以说就是弘之啊!一瞬间,我猛地被拉回到现实,贴在弘之脸颊上的手指冰冷得僵住了。

弟弟?他有弟弟吗?他从没提过家人呢。弘之说,家人全都去世了。然后,再无下文。家人全都去世了——我以为再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适合他。他总是坐在玻璃的调香室里闻香,就好像出生之前便在那里,久久都不动一下。

如果光线的角度再变一下,就能看清他的脸了。我连忙移开视线。弘之的唇依旧润泽,今早才洗过的头发尚还柔顺,而他最珍惜的鼻子在如此寒碜的灯光下,仍然不失美好的轮廓。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也是我打电话的日子。他是为了让我能早点知道,才选择这个日子的吧。”

男子不是对玲子老师、我或者弘之发问。

我把手从弘之的脸上移开,玲子老师哭出了声。明明没有窗,寒气却不知从哪儿悄然而入。

他会选择今天,也许并不是为了承诺过的香水,而是因为挂念弟弟。也说不定,他希望自己能和父亲死在同一天。

我竟然在妒忌这个素不相识的弟弟?不合时宜的情感使我困惑、混乱。它击垮了我,也带给我失去弘之的真正的痛苦与恐惧。

在布拉格机场迎接我的,是个一脸稚气、堪称少年的年轻男子。他双手插在穿得旧兮兮的皮夹克口袋里,微微弓着身体,发现我之后,露出害羞的微笑跟我握手。青年有着匀称结实的身材,双耳戴着金色的圆耳环。

“真抱歉,让你久等了,飞机晚点了好久。”

我说道。他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还担心你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这大半夜的要是让我一个人走,真不知如何是好呢。真是谢谢你了!”

青年含糊地点了点头,扣上皮夹克的纽扣,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再说。他有着波浪般的栗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

“哎,你是切得克旅行社派来的导游吗?”

这一次,我试探着用英语询问。但他的反应照旧,只是冒出两三个像是捷克语的单词。听着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宽慰。

“我明明再三强调要一个懂日语的导游啊,这是怎么回事?英语也不行吗?一句也不会?”

他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把手,然后有些踌躇地向我提着的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像是在说“可以的话,这个也让我来”。我摇了摇头,他立刻把手收回去了。

“语言不通的话,我会很头疼的。我有很多东西要调查,还得找人问话,不是单纯来观光的。今天原本约好要讨论并制定逗留期间的行程的。当然,我没有想到飞机会晚点那么久。明天,明天能好好地派一个符合我要求的人来吗?”

虽然我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心。我一直没睡,精神有些异常的亢奋。

青年热情地倾听着,仿佛他能理解我说的一切,对着半空望了一会后,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后,他把行李箱放上了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对他客气地笑笑。确实,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布拉格也下了骤雨吗?街上湿漉漉的,林荫树、柏油路以及有轨电车的轨道都因水滴而泛着光。带点乳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黑夜,可以看见快到市中心了,也几乎没有人影。这个城市里既有被高高的绿树与红瓦围绕、风格沉稳的医院,也有行将废弃的穷酸的加油站。幽暗的森林、公交车总站、公园里的喷泉、食品店以及邮局,它们似乎都在沉睡。小货车拐过几个十字路口,开始加速。放在后面的行李箱与大概是他自己的黑色箱子互相撞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