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婶又得手了,这次是泳衣。

从海边回来以后,我把泳衣挂在后院晾着的桌布旁边。因为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又被妈妈数落了半天。

“所以说别去海里游泳嘛。快点,把吹风机、梳子还有山茶花油拿来。等你干的活儿都堆成山了,别磨磨蹭蹭的!”

不一会儿工夫,妈妈就让我的头发恢复了原状。

傍晚我去后院里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泳衣不见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大婶干活特别起劲儿,还自主加了班。她给大厅的地板打了蜡,割了中庭的杂草,还擦净了厨房的玻璃,中间不时地问我一堆无聊的问题。

“你妈妈如果要再婚,你怎么办?”

“将来要是继承这个酒店,也得雇我哦。”

“你知道吗,你爸爸的初恋情人是我呢。”

“跟那个男的还顺利吗?”

我随意敷衍她,但是大婶依旧缠着我不放,可能是因为顺利偷到泳衣兴奋过头了吧。

临回家的时候,妈妈给了一罐啤酒,她高兴地装进了包里。在那个包里,当时应该塞着我那件潮湿的泳衣。

第二天,海边发生了异常现象:有大量的死鱼尸骸被冲到了岸上。

一大清早,整个镇子就格外喧闹。这条新闻也立马传到了爱丽丝——是送牛奶的大叔告诉的:“出大事了!从中央广场前一直到那片海岸,全都是死鱼,连地面都看不见了。那叫一个恶心!官员、警察、游客还有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到底该怎么办啊’‘估计海水浴暂时是泡不成了’‘真是挺吓人的’‘没准儿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哦’。”

我和大婶一起去海边瞧了瞧。刚走上海岸大道,就闻到一股腥臭味,和送牛奶的说的一样。不过一个晚上,沙滩已经面目全非了,仿佛从别处漂来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海一样。

总之,沙滩上躺着数不清的死鱼。冲凉室、冰激凌摊、监视塔应该还在原地,但是除了鱼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海浪,大海是灰暗的,没有一顶遮阳伞开着。

太阳亮得刺眼,但是反射它的强光的不是浪花或船帆,而是鱼鳞。大的、小的、细长的、扁平的、有条纹的、张着嘴的、鱼鳃不见了的……各种各样的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有的肚皮朝上,有的埋在沙子里。这些鱼都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连抽搐都没有。

“哇——”

大婶不禁叫了一声。

“喂,小玛丽。你快看哪!为什么会这样?”

人们聚集到防波堤上,面对眼前的异常现象,议论纷纷,各种拍照。电视台的人也来报道了。还有人下到沙滩上,捡起一条鱼观察。

“这样的话,客人们就都走了。这可怎么办?大事不好啊,你妈妈又该生气了。”

大婶嘴里说着大事不好,看着却挺高兴的,挽着我的胳膊身体贴得紧紧的。

昨天和翻译家还有他外甥一起喝苏打水的地方也被死鱼覆盖了。每次浪打上来,就带来新的死鱼。那确实是鱼的尸骸,看起来却像在大海深处正源源不断地诞生新型生物一般。

“昨晚还好好的呢。是不是谁恶作剧故意扔的啊?”

“怎么可能?肯定是气候异常导致的。”

“这么热,连鱼都受不了了。”

“不对,不是这样。是诅咒,是葬身大海的人的怨恨。”

人们信口乱说。每次有风吹过,就带来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观众们同时抬起手捂住鼻子,大婶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味道那么臭,让人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脑浆是不是腐烂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

花了整整两天,所有的死鱼才全被铲车装进卡车,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有专家在电视上解释了原因:酷暑使海水温度上升,产生了赤潮,赤潮导致氧气不足,氧气不足致使大量鱼类死亡。但是也有人认为:因为纸浆工厂排出来的废水里掺了剧毒物质。出入爱丽丝的送货员和妈妈的舞伴们则一股脑儿地带来镇上流传的各种迷信说法,让人陷入莫名的恐慌。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人想把这些死鱼吃进肚里。

卡车虽然运走了所有的死鱼,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镇上还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死鱼。它们被车碾过,皮开肉绽,黏液充当胶水把挤出来的内脏粘在了柏油地上。不小心踩到烂鱼的人们吓得赶紧跳开,就怕厄运缠身。

“真不错。”

我刚说完,他就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没有什么绘画天赋,姨父说得太夸张了。”

他把画笔换到左手,只用右手打开了吊坠。

木质的画具箱旧了,里面随意摆放着调色板、画笔还有颜料。有几管颜料是崭新的,也有几管几乎被挤干了。

我是站在公交车站眺望沙滩时无意中发现的他。从他向后捋头发的动作和脖子上挂的项链认出来的,当时他正坐在海边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画画。

顺着防波堤的台阶走下去,我从礁石滩后面走近,喊了声“你好”。他没怎么吃惊,只用眼神冲我打了个招呼。

“我来车站接客人,可是没人下车。”

挥动画笔的手并没有停下。他画的是大海和崖壁,还有延伸至远处的街景,F岛也没有漏掉。看起来画作已经接近尾声。

“明明说的坐三点半的车,肯定是没赶上。离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五十分钟呢。”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我并不觉得尴尬。因为知道他只是说不了话才沉默的,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他营造的沉默气氛。

“你姨父呢?”

“突然来了翻译的活儿,正在翻译鱼子酱的进口许可证。”

我发现一和他说话,他就没法画画了,于是决定先闭一会儿嘴。怕打扰到他,我坐在斜后方的一块平地上,垂着双腿,脚几乎就要碰到海水了。

那些死鱼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原状,可还是没什么人下海游泳。保健所检查了水质并且发布了安全信息,但没有任何作用。许多人还是觉得恶心,不敢靠近大海。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取消了爱丽丝的住宿预订。不出大婶的预料,妈妈的心情果然又变差了。暑热虽然未改,街上却仿佛一下子入秋了。

他画里的海是淡蓝色的,泛着白色浪花。每画一笔,海水就变得清澈一分。尽管并没有细细勾勒,然而被贝壳覆盖、微微湿润的崖壁却表现得恰到好处。F岛依然是那副侧耳倾听海底声响的姿态。

他在调色板上挤出好几种颜料,把画笔伸进纸杯蘸湿,然后不断调和直到配出心仪的颜色。目光在画面、调色板以及景色上依次来回移动。偶尔也会回过头来看看,大概是怕冷落我吧。但一直没有放下画笔。凹凸不平的礁石,使得画具箱、纸杯还有我们都朝着不同方向歪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