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被翻译家反复地勒住了脖子。他手里拿的就是那条丝巾,我清楚地记得丝巾的毛边和污渍。

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感觉再持续一会儿,我就会沉入海底。就在这时,外甥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出现了。

“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从吊坠小盒里拿出纸条,唰唰地写着字。翻译家马上放开了我,拧着收音机的旋钮找起肖邦来。然后他把丝巾系在外甥的脖颈上,还别说,外甥系上这条女士丝巾还很合适,和吊坠相得益彰……

——就是这么一个梦。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感到窒息过,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当时爸爸还活着。

小的时候,妈妈训诫我不要随便进入客房:“客房里有女鬼,以前在爱丽丝里殉情死的。她不碰花钱住宿的客人,专抓不老实的小孩,用长长的指甲把小孩的肚子划开,吃里面的东西。”她就是这么吓我的,虽然我根本不懂“殉情”的意思。

我谨记妈妈的话,只有一次没有。具体的原因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早上怎么也不想去上学,于是躲进了301号房。我的计划是假装自己已经去上学,实则躲在客房里挨到放学时间,然后像没事儿人似的出来就行。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拿出藏在书包里的巧克力吃,躺在地板上看漫画书,一天过得十分惬意——吃巧克力时还特别注意了不往地板上掉渣。偶尔听到妈妈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激灵,但是这种危机感反而让我更加兴奋。

只有一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刚过中午,301号房的客人就来办入住手续了。爷爷教过我怎么看放在前台的预约表,所以我知道那天301号房应该是空着的。301号房确实是没有预约的,可是就在距离放学时间只有三十分钟时,临时有客人来了。

我急忙躲进大衣柜,胳膊肘狠狠地撞上了化妆台,为了不叫出声使劲捂着嘴。那是一对情侣,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衣柜有些变形,明明我已经把门关上了,却漏着很大一个门缝。

他们也不放行李,也不看房间,一进门就开始吵架。基本上都是女的在训斥男的,“你真不要脸”“敷衍我”“打肿脸充胖子”等等,各种各样骂人的话。男人一直低着头,偶尔不满地啧啧几声,或是用拳头打床。

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拿鞋了。鞋子就在床边规规矩矩地摆着,只有鞋尖冲里藏在床单下面。被他们发现了可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发现了小孩的鞋,他们肯定会觉得奇怪然后报告给妈妈的。

我感到胸口疼,心跳加快,冷汗直流。本来应该担心他们会不会打开柜门的,可那时候却觉得鞋子才是重点所在。

女人在鞋子旁边来回走了好几遍,再稍微偏一点就踩上了!我埋怨自己真是傻到家了,脑子里只想着书包却把鞋子忘到了脑后。说到底,把鞋脱掉就是个错误,地毯脏不脏一点都不重要。

“骗子!废物!窝囊废!咱俩已经完了!全都怪你。我早就发现了,你就是这种人,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女人的咒骂愈加激烈起来。

不知道男人的怒气会何时爆发出来,我在一边提心吊胆。搞不好这个女的会被男的杀掉吧。我想起了妈妈吓唬我的话,眼前的女人肯定就是那个长指甲女鬼。

真的喘不上气了,我觉得衣柜里已经没有空气了。等那个女人说完该说的话,就会把我从这里拽出去,用食指的指甲在肚子上横着划一长道的!我禁不住想要哀号,随后意识到一件最重要的事:只要他们一直待在屋子里,我就逃不出去,也不能呼救,我需要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动不动地待一个晚上。

我绝望地晕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无法呼吸的痛苦。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舒服极了,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大海吸了进去,就像被翻译家用丝巾勒住脖子时一样,完全一样。

醒过来后,看见很多人围着我。爸爸抱着我,爷爷看着我的脸,妈妈在对客人赔礼道歉。那对男女已经不吵架了。

爸爸给我喝了一口他总是偷偷塞在后裤兜里的威士忌。只有那一次,他的酒算是派上了用场。

我和翻译家还有他的外甥,三个人去海边游泳。原来翻译家还会游泳,原来他还有泳衣。我们在拥挤的海岸边找了一个角落,借来一把遮阳伞。

水平线附近升起了雾霭,暑热依旧没退,倒是海浪高了几分,一大群海鸟乘着风浮在半空中。远处隐约可见F岛,那耳朵一般的形状藏在雾霭里,看不清楚。

翻译家正往外甥身上抹椰子油。从脖颈到后背,从胸口到手指尖,他的手掌轻柔地移动着。椰子油很快渗入了外甥年轻的肌肤里,甜腻的香气溢满四周,灼得我胃疼。

外甥赤裸的胸前还挂着那条吊坠。翻译家每次移动手掌,它就一闪一闪的。穿着衣服时根本想象不出,原来外甥有着一身强健的肌肉,胸板宽厚,四肢优美。宽肩和腰围,锁骨和二头肌,古铜色皮肤和沙子,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协调。只吃流食,居然能把身材保持得这么完美,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翻译家的手一直侍奉着这个身体,尽心竭力,一心不贰,就像我的嘴对他的脚所做的那样。

“来吧,该玛丽了。”

翻译家说。

“不用了,我讨厌椰子油的味道。”

其实,我是介意他用刚刚碰过外甥的手来碰我。

他们俩下海去了,我在遮阳伞底下看包。

“帮我保管一下,行吗?”

外甥把吊坠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了我,像是这么说。

孩子们追逐着海浪,笑声飞扬。不知是谁不小心没拿住,一个游泳圈被冲到海中央去了。海浪一遍遍地涌过来,沙滩一会儿光滑无比,一会儿布满了脚印。

崖壁露出了一半真容。平滑的海面上,只有这一处被撕扯得参差不齐。几个胆大的孩子爬到最高处,一个接着一个跳了下去。我能看到溅起的白色水花,却听不到声音。海鸟们不停地从空中笔直地扎进大海去捕鱼,好像在学孩子们的动作似的。

抱着保温箱的少年穿梭于遮阳伞的缝隙之间,叫卖饮料。隔壁遮阳伞下的一家人正吃着冒尖的刨冰,刨冰上淋着甜浆,有着和翻译家做的料理同样扎眼的颜色。

即便是混在一大帮人中间,我也能轻易地找出他们,他们正并肩游向远方。外甥游着适合他体形的蛙泳,姿势十分优美,翻译家则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奇妙泳姿。两人逐渐远离了岸边。

翻译家的泳裤已经过时,估计是暴晒过多都有些褪色了。他直着身子,只露出脑袋,一边胡乱扑腾着四肢一边向前游。因为溅起乱七八糟的水花,周围其他人都一脸厌恶地纷纷避开。和外甥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远,他怕被外甥落下,更加拼命地扑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