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来了。”

男人先开口说道。

“嗯。”

我回答。

男人没有面露喜色,反倒非常惶惑,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也不朝我这边看。他毫无意义地拧着领带尖,就好像在急切地寻找没有铺设好的下一句话似的。

我们站在那儿听了会儿手风琴演奏。少年穿得和上周一样,站的也是同一个地点,虽然不知道曲子是否相同,但嘶哑的音色依旧。

琴箱中几乎没有钱,花朵时钟的分针前进到了“5”,“5”的数字由一串红组成。

“咱们走走吧。”

翻译家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确认了硬币落进琴箱里的声响之后,我迈开了步子。

海岸大道已然是一番夏日风情。每家餐馆都开放了露台,冰激凌的招牌也都摆了出来。海边在组装临时冲凉室,许多帆船已经出海,风帆反射着耀眼阳光,晃得眼睛生疼。

夏天的光辉唯独没有眷顾这个男人。他穿着暗色系西服,系着素色领带。西服半旧,看样子穿了很久,幸亏身板挺直,还算有些气质。

我们朝着游船码头的反方向走去。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顺着这条路一直朝前走而已。

“今天旅馆住满了吗?”

“没有,只有三拨客人。好不容易周日,可是因为涨潮看不到崖壁了……”

“啊,还真是看不到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F岛的?”

“二十多年以前了。”

“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

对话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该怎么深入下去。沉默占据的时间更长。在这沉默中,我意识到翻译家的身体就在我身边。他避开街灯,把粘在胸前的线头揪掉,偶尔还低头咳嗽几声,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我的余光。

我从来没有和谁并肩漫步过。爸爸早就死了,妈妈总是走在我前面,也没有可以边聊天边在街头游荡的女朋友或男朋友。所以,当边上人的体温传来时,我不禁有些发怵。

“我以为你不会来。”

走了半天,来到了悬崖边。我们终于找到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为什么?”

“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和我这样的老头一起过周日,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在家里也只是给旅馆帮忙。而且,只是挥个手送送别就能让人高兴成那样,这事儿太简单了。”

说实话,我不愿意想象翻译家一个人呆立在花朵时钟前的模样。就算我不理那封信,坐在前台一直干等时针走过两点,满脑子想的恐怕也全是这个男人吧。我不喜欢让那个站在走廊里接受众人好奇目光洗礼的身影和等待我出现的身影重合起来。

“俄罗斯小说里的玛丽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问。

“是一位气质高雅又美丽聪慧的女性,擅长骑马和编蕾丝。犹如一片被朝露浸湿的花瓣般美丽——书里有这么一句描写。”

“那就是说,只有名字和我相像喽。”

“后来玛丽依恋爱了,和教她骑马的老师,堪称世界上最为崇高的奇迹般的恋爱。”

“那就更不像我了。”

“当我在爱丽丝看见你的时候,马上想起了玛丽依,因为你和我心中刻画的玛丽依简直太像了。知道你的名字叫玛丽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世上有那么多名字呢……”

“爸爸给我取的。”

“是个好名字,和你很相配。”

翻译家把交叉的腿上下换了一下,眯着眼睛眺望大海。我的心情特别愉快,好像被爸爸夸赞了一样。

很少有游客来悬崖这边,其余的长椅上都没人。小丘上盛开着大片野花,微风吹来柔弱得直摇晃。修了栅栏的游步道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不管站在哪一段都能看到大海。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海岸大道在左手边,崖壁仍然浸没在海水里,远方的F岛朦胧可见。

“我从来没读过俄罗斯的小说。”

“这本书翻译完以后,第一个给你看。”

“可是,我肯定读不懂。”

“不会的,该怎么读就怎么读。”

“在图书馆能读到你翻译的小说吗?”

“很遗憾,不能。其实,我没有接受过出版社的委托,并不是所谓的真正的翻译家。”

对我来说,是不是所谓的翻译家无所谓,但是他很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也就翻译翻译导游手册、企业介绍,还有杂志专栏文章之类,此外就是药品说明书、电器说明书、公函、俄罗斯料理烹饪方法等等,全都是些和艺术不沾边的小活儿。翻译小说也并不是受出版社委托的,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你给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外国话赋予了意义,我觉得这个工作很了不起。”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我们之间渐渐不那么拘谨,我已经能够一边问问题一边从容地看他的侧脸,他也不怎么拧他的领带了。

但是翻译家依然惶恐。最开始我以为是旅馆那件事的缘故,可它应该早已解决了。他无论是张口讲话还是看我的目光,好像都在害怕自己一旦出错就会使我支离破碎似的。彬彬有礼和思虑周详是假象,从根本上支配他整个人的正是惶恐。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怕些什么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翻译家掸掉掉在长椅上的草,轻轻地往后缩了缩跷起的脚,不妨碍落在脚边花朵上的菜粉蝶。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系得过紧的领带结一半勒进了脖子的皱纹里。长相虽然普通,但耳朵的形状令人印象深刻,酷似F岛——也是我第一个认真注视过的他的身体部位。

“你没有家人吗?”

我问道。

“没有。”

翻译家回答。

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家庭的气息。无论是生长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个据说位于F岛的家等等,全都无从想象。他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掌控,突然从远方来到了爱丽丝旅馆的走廊上一样。

“我在三十五岁时结过一次婚,但是过了三年她死了。之后我就搬到了岛上。”

阳光越发耀眼,气温也在不断上升。游步道上“沙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又逐渐远去,有一对情侣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眼中的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呢?爷爷和孙女?老师和学生?其实都不是,我们之间一点关联都没有。

海面上不断有风吹来,我不得不时时按住裙摆。波浪泛着白花,“哗啦哗啦”地凭空出现又消失不见。

“觉得热的话可以把外套脱掉哦。”

我说。

“不用,没关系的,就这样吧。”

我们默默地眺望海面。沉默不像先前那样令人难受了,反而如一层柔软的纱帐包裹了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