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第一次入住爱丽丝旅馆,是在夏日旺季即将来临之际。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从清晨开始,到了晚上愈加猛烈。大海翻卷起波浪,灰蒙蒙一片。一有客人进出大门,雨就会潲进来,被打湿的大堂地毯看上去脏兮兮的。附近商店的霓虹灯都关掉了,大道上也没有行人的踪影。偶尔有辆车开过,车灯所照之处能看到一粒粒的雨滴。

就在我准备锁好收银台,关掉大堂的电灯进里屋去时,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就传来了女人的哀号。

叫声没完没了,长得让人以为她是在大笑。

“你这个变态!”

从202号房间跑出来一个女人。

“真受不了,变态老头!”

女人被地毯接缝绊了一下,摔倒在楼梯转弯处。她也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冲着房间大声叫骂个不停。

“欺负人也别太过分啦,你根本就不配跟女人睡觉。骗子!臭老头!废物!”

很显然她是个妓女,连我都看出来了。她已经不年轻,皱纹清晰可见的脖子上缠绕着一缕鬈发,滑腻放光的口红蹭到了脸蛋上,被汗液和眼泪溶掉的睫毛膏染黑了眼角。衬衫的纽扣还没扣上,左边的乳房裸露着,从超短裙里伸出的大腿粉红粉红的,只有一只脚上挂着廉价的高跟鞋——毫无疑问,她刚刚被男人摸过。

女人叫骂的间歇,从房间里飞出一个枕头来,正好击中她的脸。这又引发了一声哀号。滚落在楼梯拐弯处的枕头被口红弄脏了。

其他住客被吵闹声吓得纷纷穿着睡衣来到走廊里,妈妈也从里屋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啊,混蛋!谁会跟你这种人上床啊!你就是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都不愿意!你还不如去找个母野猫跟你干呢,你也就配跟母猫干!”

女人的骂声渐渐嘶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到了最后,咳嗽和哽咽乃至哈喇子都混合在了一起。

里面的男人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外扔东西,衣架、揉成一团的内衣、另一只高跟鞋以及手提包都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房间里飞了出来。手提包敞着口,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这个女人想逃下楼梯,但也许是扭伤了脚或是太过激动,怎么也站不起来。

“吵什么呀?差不多得了!”

“安静点好不好,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其他客人都开始发牢骚,现场越来越嘈杂,唯有202号房间里寂静无声。

从我的角度看不见那个男人,他连一句嘴都没回。只有女人充满愤恨的视线和从视线那一端飞来的各种物品,说明里面有个人。女人朝着那个寂静的黑洞哭喊个没完。

“这位客人,你这样嚷嚷的话,我们可就为难了。要吵架的话,到外面去吵嘛。”

妈妈说。

“我知道啦,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种破地方再待下去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回她又冲妈妈嚷嚷开了。

“我可不愿意把警察招来,不过你得赔偿我的损失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好了好了,大家都安心睡觉去吧。吵着你们了,真对不起!我跟你说啊,我们的损失太大了,光交开房费可不够哟。”

妈妈往楼梯上走去,而女人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往手提包里捡了捡,也顾不上扣上衣服扣子,就跑下了楼梯。暴露在外的乳房晃动着,一位客人吹起了口哨。

“喂,等一下,你还没付钱呢。告诉你,想趁乱溜掉可没门!”

妈妈到底还是在乎钱。女人根本不理她,打开了大门。就在这时,“闭嘴,婊子!”男人的声音从我们中间笔直地穿行而过。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那声音深沉粗重,既没有烦躁也不含怒气,甚至可以说回响着幽思深远之感。我陷入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大提琴或是圆号之类的乐音。

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楼梯上。他已人过中年,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穿着熨烫过的白衬衫和茶褐色裤子,手中拿着同样质地的外套。女人疯疯癫癫的,男人却连呼吸都没一点变化,也看不见一滴汗珠。他毫无窘态,只是脑门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着。

我从来没听过谁的命令带有如此优美动听的回响。既冷静威严,又不容置疑,连“婊子”这个词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闭嘴,婊子!”

我试着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但是他再也没开口。

明知根本够不到,女人还是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转身出了旅馆。那口唾沫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毯上。

“那么,全都由你来负担好了。损失赔偿费、清扫费之类的,你得多交点。不然的话,我们可就亏大了。还有,以后不要再来了。老是和女人发生纠纷的客人,我们这儿不欢迎。请你记清楚啊。”

现在,妈妈又冲着男人数落起来。其他客人都慢吞吞地回屋了,他不发一言,垂下眼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下台阶,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来,放在前台上。钞票皱巴巴的。我拿过钞票,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将它们抚平。

上面似乎还微微残留着男人的体温,他一眼也没有看我,在雨中越走越远了。

我一直很好奇,是谁为什么给旅馆起了个“爱丽丝旅馆(1)”这么怪异的名字呢?附近旅馆的名字全都与海有关,只有这里叫作“爱丽丝”。

“是菖蒲哦,这花很漂亮吧?爱丽丝还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呢。这名字多高贵典雅!”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爷爷曾经自豪地说过。

但是,在爱丽丝旅馆的中庭里,并没有菖蒲花,也没有玫瑰、三色堇或水仙,除了两棵从不修剪枝叶的四照花和榉树,就只剩丛生的杂草。

唯一有点情趣的,是一座砖砌的小喷泉,可是里面的水早就干涸了。喷泉的正中央立着一尊被鸟粪弄脏了的石膏像,那是一个身着燕尾、正歪着脑袋拉竖琴的鬈发男孩。由于他的嘴唇和眼睑早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很悲伤。

爷爷从哪儿听来的女神的故事呢?我们家里别说希腊神话了,连书柜都没有。

我想象了一下彩虹女神的姿态,漂亮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眺望远方的眼眸以及七彩纱衣。纱衣偶尔飘舞,世界就会立刻被施与美丽的魔法。

无论彩虹女神入住这个旅馆的哪个角落,喷水的少年想必都不会如此悲伤地拉竖琴了吧。

招牌“HOTELIRIS”安装在三层屋顶上,其中字母“R”向右倾斜,整体失掉了平衡,看起来就像它滑稽地踉跄了一下,又或者沉浸在不祥的思绪之中。但是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两年前,爷爷去世了。不知是胰腺还是胆囊,反正是肚子里某处的癌细胞扩散至腰椎、肺部以及脑子(所以最初到底是什么癌也就无所谓了),经受半年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