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努瓦耶克

“于是你就从他们身边跑掉了?”努瓦耶克戏谑地对着马杜的耳朵咯咯笑道。他们正一起坐在棚屋外的阴凉处,稍稍避开了广场上为欢迎红毛而举行的喧闹盛宴。

“是的。我回来给村里报信。”阴暗中马杜感到自己的脸羞得发烫。不管怎样,当时的状况下就该这么做,尽管那时汤姆已经朝他们跑了过去。

“你不理解我的做法,努瓦耶克,对吗?就是这些人把我抓去做奴隶的——其中有些正和长老坐在一起。”马杜愤怒又痛苦地瞪着弗朗西斯·德雷克那短小而笃定的身影。此时松巴头领佩得罗正弯起胳膊展示上面的蛇形刺青,看得德雷克开怀大笑。

“我第一次看见英国红毛的时候,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孔卡城,跟那些松巴人一起,冲进城门——就是那些尖牙利齿、带着刺青的黑人。他们杀死了我的继父,我的朋友谭巴。我的母亲和妹妹走失了。就是因为他们,我才成了奴隶……”

“我知道,马杜,你告诉过我的。”努瓦耶克止住笑。她冰凉的手指放在马杜的手腕上,让他别再说下去。“但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当过奴隶,包括这些松巴人,包括这个佩得罗。没有人没当过。你不是说过,你的母亲原本也是松巴人,后来成了玛尼人的奴隶,就像我的母亲成了西班牙人的奴隶一样,对吗?”

“对。”

这时努瓦耶克的脸庞被几米开外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橙黄色的火焰在她光滑的黑皮肤上闪烁。马杜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温柔的脸蛋儿,纤细笔挺的脖子,配着半掩于发间的精致耳朵。当她说起半生不熟的玛尼话时,话音那么轻柔,那么诚挚。

“你瞧,生活……生活并不是那么简单,马杜卡。在非洲,玛尼人和松巴人相互奴役对方的人民,但是在这里……村子里也有松巴人。”

“我知道。”在这里,马杜和知道他是玛尼人的那些松巴人之间都小心拘谨地彼此以礼相待。

“在这里,我们都是锡马龙人。只有西班牙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都曾经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连你的红毛朋友汤姆也是。所以我们必须和其他红毛部族结盟——包括英国人和法国人——一起对抗西班牙人。我们跟松巴人结盟就是这个道理。”

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慢慢和他的交叉握在一起。马杜整个胳膊都颤抖起来。他望向她的双眼。火光把她的眼眸映衬得深沉而严肃;他不能没有她。她太美了,但他觉得她所说的不对。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疼得她轻轻哎哟了一声。

“努瓦耶克,西班牙人才没有这些人残忍!你没在奴隶船上待过,你不知道!我在给西班牙人当奴隶时,从来没有受到像英国人那样的恶劣对待……”

“那是你运气好!”努瓦耶克叫了起来,语气激烈,惹得篝火边一群少年回头张望。她瞪了他们一眼,骄傲地翘起下巴,于是他们耸了耸肩转过身去,会心地笑了起来。她压低声音继续说。

“你运气太好了,马杜,你要知道这点。一百个奴隶中都找不到一个有你这么好运气的——被带到西班牙人的宅邸,获得你这样的待遇。”

“我知道。”马杜尴尬地说道。“我见过……”

“你没有见过——你见过的太少。你还没有感受过!现在就来感受下!”黑暗中她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塞进她背后的薄棉布衫里,于是他的手掌触摸着她腰部的皮肤,惊得他颤栗不已。然后她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摸摸那里。告诉我你的感受。”

黑暗中,马杜小心翼翼地轻轻滑动着手指。跟自己相比,努瓦耶克的腰纤细苗条得多。往上摸到脊柱上的小骨节……但是那里有两道埂子,其中一条斜向另一条……一条接一条,有相互交叉的,也有对角划过背部的。那里的皮肤跟此刻贴着自己脸的这张柔软细腻脸颊完全不是一回事;那里布满了细小的肿块和线条愈合的伤疤,有棱有角,像是陈年的疤痕。

“再往上摸。”

他于心不忍地将手指往上移,希望赶快摸到象皮般粗糙的皮肤的尽头;但那纵横交错的伤疤还在延续,只偶尔摸到一小块皮肤,才让人意识到那个脊背原本应有的模样。马杜一直摸到她脖子根部,接触到颈上的汗毛,皮肤才又变得柔软起来。这时他意识到努瓦耶克在啜泣流泪,于是笨拙地抱住了她,希望给她一点安慰。

她坐直身子,拉下自己的衬衫。

“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不能和其他姑娘一样,只穿一件衬衫。有人告诉过我那里很不好看。”

“那些究竟是什么?”马杜胆怯地问道。“是生病了吗?”

“生病?不——我没病,你用不着去洗手!”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而严厉,似乎又一次被伤到了。“你根本没见过多少世面,不是吗,马杜,你连鞭伤都认不出。”篝火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她转过头去,忽明忽暗的黄色火光映出她脸上滴下的一颗泪珠。

“鞭伤?但是……抽鞭子怎么可能那么厉害?现在应该早就好了啊!”马杜想起自己背上的伤痕,也许猎豹和鞭子在那里留下了一点疤,但和她的根本不可比。

“的确愈合了——但是被特雷多·德卢克森抽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被抽了八十五鞭。”努瓦耶克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最后生气的问道:“喂,马杜,真的那么糟吗?真的像是生病了吗?”

马杜难为情地拉住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戳泣;他伸出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然后手停在了半空,不知道往哪里放,绞尽脑汁搜索着正确的话。

“不是。不像是疾病。不过看起来有点吓人。还疼不疼?”

“不。一般不会疼。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为了什么事抽你鞭子?”马杜的震惊渐渐转为无能为力的愤怒。

“为什么?呃……我偷了亨丽埃塔夫人的裙子。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我以为她已经扔掉不要了。”

马杜默默地坐着,怒火中烧。一个英国人正开心地喊起海员号子,歌声嘹亮。他从围在火堆旁的那群人中看到汤姆,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副逍遥快乐的样子。只见他就着节奏拍手,扯起喉咙和其他人一起合唱。马杜心中涌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要找到虐待努瓦耶克的那些人,慢慢地折磨死他们。

“你说得对。这跟我在船上见到的一样惨无人道。”

“不过也有好的西班牙人。你碰到的那些很善良。”

“他们应该不会干那种事。”马杜慢慢地摇了摇头,想起伊莎贝拉时不时爆发的脾气。“至少,我认为他们不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这件事。现在,这些英国奴隶贩子就在这里,就在我们村子里。他们也可以变得残酷——有些人可能就干过残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