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篇(第4/11页)

作家、文人、哲学家不停地在聒噪,为了履行公民的义务,为了服务于自己的同胞,必须居住在大都市。按照这帮人的说法,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在他们的眼里,乡下人一钱不值;按他们的意思,只有领取年金者、学问家和参加盛宴的人,才算是人。

渐渐地,各个阶层的人都在这同样的坡道上往下滑: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剧作品全都以外省人为靶子;它们全都拿乡村的朴实风气当做笑柄;全都在大肆宣扬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其欢乐,大言不惭地说,没过过这种生活的人就枉为人,白白地活了一辈子。为了寻求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有谁能弄清楚巴黎每天会增加多少的骗子和娼妓呀?而且,偏见与舆论也在加强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往几个大都市涌来,挤在一起,致使其他地方土地荒芜,人口凋零;这样一来,大都市倒是繁华了,可整个国家却是人丁见少;为傻瓜痴人所津津乐道的这种表面的繁荣,使得欧洲在加速地走向衰亡。为了人类的幸福,当务之急是要尽力地遏制住这股有害的思潮。说教者们只会冲我们叫嚷“为人须善良与明智”,就是不管自己的说教是否会产生效果;但凡真正关心我们的公民,是绝不该冲我们傻乎乎地嚷嚷“为人须善良与明智”,而是努力地在想法让我们热爱那种能够使我们变成善良与明智之人的生活状态。

N.:您等等,先喘口气。我喜欢所有有益的观点,而您刚才的那个观点,我非常的赞同,我觉得我都可以代您发表这种高见了。按照您的说法,很明显,为了让虚构的作品能够具有它们所能具有的那种唯一的功用,就必须使得这种作品的目标与作者本人锁定的目标完全相反;必须摒弃所有的大道理;必须让一切都回归自然;必须让人们喜爱一种平和的简朴的生活;必须纠正人们一切不切实际的怪诞想法,还他们以真正的快乐的享受;必须让他们喜欢孤独与平静;必须让大家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必须让他们平均地散居各地,以使全国各地都充满生机,而不是让他们全都挤在大都市里。我也知道,这并不是要培养一些诸如达夫尼、希尔旺德尔似的人物,也不是要造就阿卡迪的牧民或里格农的牧童,既不要一边耕田犁地一边对大自然进行哲学式探究的有名的农夫,也不要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浪漫人物,而先要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耕织生活自有他们尚未知晓的一些乐趣;这些乐趣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地枯燥乏味和粗俗不雅;农村中也自有其美其精其雅之处;一个有才有德之人,如果携家带口地住到农村去,亲自耕耘土地,同样能够过上一种与城市的欢乐生活相媲美的温馨适意的生活;农家妇女也会是一个可爱而迷人的女人,而且还会比城里的小市民的女子更加的温婉,更加的楚楚动人;另外,农村人相互间坦诚相待,比社交圈子的人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语言更加让人听着顺耳,在社交圈内,因为没有真正的开心畅怀,只好以尖刻的干笑代替之。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R.:正是这样。只有一点需要补充的。人们都在抱怨,说小说把人的头脑给弄乱了,我很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小说总是在向阅读它们的读者们展现别人的生活多么的富有情趣,借以诱惑读者,使之对自己的生存状态鄙夷不屑,异想天开地要去过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生活。明明什么都不是,却自以为是个人物,一个人往往就是这么疯掉的。要是小说向读者们展现的就是他们身边的事情,就是他们能够完成的职责义务,就是处于他们自身条件之下能够享受到的乐趣,那么,小说不仅不会让读者成为疯子,反而会让读者变得明智豁达。为孤独者写的书就该使用孤独者的语言:要想教育他们,就得让他们喜欢你的作品,让他们对你的作品产生浓厚的兴趣,就得把他们的生活描写得十分美好,让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你的作品应该批判和打破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应该展示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之虚假与可鄙,也就是说,应该揭露这种行为准则的实质。因此,综观这几点,一部小说如果是好小说,或者说至少是有益无害的小说的话,就应该遭受到追求时尚的人的反对、憎恶、贬损,被他们说成是平庸之作,荒诞可笑之作。先生,上流社会的疯言疯语有时也是说对了的。

N.:您的结论自成道理。别人不可能比您更好地预见到自己的失败,也不像您这样虽败犹荣,不失尊严。我只有一个疑问:您是知道的,外省人都是根据我们怎么说,就去读什么书的;我们送去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一本为孤独者所写的书,先要经上流社会人士的评判;如果他们认为该书不好,其他人就会看不成的。这一点,您怎么看?

R.:这个问题很简单。您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说的是真正的乡下人。你们这些在京都的有头有脸的人,总是带有一些偏见,这是必须予以纠正的;你们自以为给全法兰西定下了调子,可是,法国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们是何许人也。在巴黎卖不掉的书,却让外省的书商大发其财。

N.:您为什么要牺牲我们巴黎书商的利益,让外省的书商发财致富呢?

R.:您会觉得可笑,可我却要坚持这么做。一个作者若想出名,就必须让自己的书在巴黎有人读;而一个作者若想对社会有所贡献,就必须在外省拥有读者。在穷乡僻壤,有多少诚实的人在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上一辈子都在劳作,他们自认为命运不济,像囚徒似的被流放到了那里!在漫长的冬夜,他们没人交往,只好待在炉火旁,阅读那些偶然弄到的有趣的闲书,借以排忧遣愁,消磨时光。他们朴实单纯,既不标榜自己有才华,也不以才子自居;他们读书只是为了消愁解闷,而不是为了从中受益;伦理道德和哲学一类的书籍,对于他们来说仿佛并不存在,因此,为他们去写这类书籍,纯属枉然,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看这种书的。然而,你们的小说,非但没能让他们乐天安命,反而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存状况更加的苦涩悲惨。他们视自己居住的穷乡僻壤是可怕的荒漠野地;本是看点小说,消磨几个小时的,可却让他们痛苦难耐上好几个月,空悲叹,空烦恼。我为什么就不可大胆地去设想,我的这本书尽管可能与其他许多很糟糕的书一样,有幸偶然落到这些乡村居民手中,我书中所描绘的快乐生活与他们的境况贴近,以致他们看了之后,便安下心来,好好地过日子了?我很高兴地想象着,一对夫妇共读这本书信集,从中汲取到新的勇气,勇于承担繁重的劳动,也许还会对自己的劳动有了新的认识,认为这种劳动是有益的。当他们看到这对夫妇生活得那么幸福美满时,他们怎么会不以这对模范夫妇为榜样呢?书中谈情说爱的话语虽然并不多,但夫妻间的感情却被描写得那么美好,他们看了,能不心动吗?他们自己的夫妻生活能不更加亲密吗?他们看了这本书信集之后,肯定不会再去悲叹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再去抱怨生活的艰辛了。恰恰相反,他们周围的一切似乎将会有一种更加令人笑逐颜开的面貌;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劳动更加的高尚;他们将重又体会到大自然带给他们的乐趣;真实的自然情感将重又在他们心中复活;他们看到幸福近在咫尺,将会努力学会去享受幸福。他们将仍旧从事自己以往的工作,但却是怀着不同的心境去完成的,并且将以真正的主人的身份,而不像以前那样以农民的身份去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