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最后的朋友 2014—……(第4/5页)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抱着希望可以找到还活着的他。也许,在发现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我甚至宁愿不再去找已经死去的他了。

在所有那些年之后,利奥想要和我见面,却是为了把他的墓地地图,还有那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都交给我。在皮奴西娅和尼可拉的婚礼舞台上见面还会是为了什么吗?今天早上,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跟我打招呼之前,我的脑海里还飘满了关于他的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而他早就知道他将会见到的是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幸存者。在我面前展现他自己只是为了让我陷入恐惧的一个手段,他想让我为他那被夺走的人生报仇,而此刻我必须在他的敌人找我麻烦之前攻击他们。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他。

“你觉得正确的事情。你父亲就在那下面。我再向你说一遍,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我被安排到“汤米·阿尔苏普”那一桌。我也应该明白,以我们亲密的关系,尽管我们都没能拥有在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所梦想的人生,我却总是被信任的那一个。魔法替我们做了选择,让我念高中而让他去做一个抢劫犯,就这样像是里奇和汤米抛向空中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通过猜正反来决定他们俩谁应该登上那架该死的飞机,就在音乐死亡的那一天。

“你还记得,对吗?”美国仔突然地说道。

“什么?”

“是你跟我说我父亲在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乘坐的那列火车上放了炸弹。”

没错,是我,但那之后从没有任何法院能确认蜘蛛人和这件事有关。我只能向他转述我那大骗子父亲所告诉我的一切。我俩终于扯平了。我们扯平了,但又都输了,变成失去了所有的孤儿。这个圆圈终于闭合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恨我。”

“是我先挑衅你的。”他反驳,“你那时以为你真的知道事情的发展,然后才向我讲述的。”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伤害你。再说,很显然,那是一个谎言……”

美国仔叹了一口气,“很难抵挡那种想要相信自己父亲的诱惑。”

他是对的。我们每一天都在衡量着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我们谨慎地留意着每一个细节害怕会被骗,我们衡量着伴侣之间的爱情,同事之间的尊重,老板的信任,银行的账户,头发的长度和阴茎的长度,然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去怀疑人们所说出的那些终究是平庸的话语,那些话语所拥有的唯一优势就是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它们就是我们的上帝。

“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什么?”

“为什么你要把他埋葬在远离其他尸体的地方?”

“在我内心里希望着有一天你能够找到他,或者警察能够找到他。只要‘那些人’不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儿,他们就不能摆脱这个隐患,而这会让他们陷入绝境。然后为了他我也应该那样做,他临走前的话语救了我的命。”

“而你却冒着被杀的危险向我讲述他的故事吗?”

“不只是他的故事。我儿子应该知道他父亲是谁。我唯一能提供给他的便是真相,这样一来他可以自己选择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利奥把那包香烟插进晚礼服的翻领口袋里,“已经很晚了。”他说道,“现在我们应该走了。”

“好吧。”我回答,把那个装着地图的信封插进我夹克的内衬口袋里。

我们站了起来,发现这是一天以来第一个真的没有预见到的时刻。其实很明显,他考虑到了一切,除了离别。不知道如何告别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对于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紧紧地握手、拥抱、点头示意?我们之间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原谅彼此,只是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陪着我来到出口。“再见了,我的老伙计。”他说道,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你要保重。”

“再见了,美国仔。祝你旅途顺利。”

我上了车,启动引擎,挂上倒挡。我明白,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把我推到这样的处境里而生他的气。

利奥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庞。越过所逝去的时间,所经历的痛苦,所流淌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又一次认出了那一抹流氓式的微笑,那是在从巴里到那不勒斯的第一个夜里我看到的微笑。我又回想起他的红色球衣,足球踢到大门玻璃上的碰撞音,突然弹出的小刀,鞋子在大楼里的地板上踢踏的声音。

我挂上一挡,离开了。

在我向着出口方向驶去的时候,成排的柠檬树在我两旁移动着,轮胎无情地碾轧着路面上的砾石,而我望着后视镜:美国仔举起了手,对我说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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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仔是白羊座,”娜娜说道,“就像所有的白羊座那样他内心里会有魔法和真相。正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造成了悲剧。为了摆脱悲剧,迟早地,两者中的一个将会占据上风。”

“两者中的哪一个?”我问她。

“一个或者另一个。”她回答道,“魔法会让你习惯于失败,让你接受现实本来的模样,而真相会激励你去反抗,会说服你改变是有可能的。只有这样悲剧才能够结束。”

她留下塔罗牌散落在脚凳子上,从摆在阳台间的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是壁钟的摇动式钟摆。接着她径直走进厨房,抓起沙拉碗走回了客厅。

“美国仔选择了真相。”我听到她嘀咕着,语气里透露着心满意足,“他一直都是一个头脑敏捷的人……”

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走到那张已经摆好晚饭的桃花心木餐桌旁,将沙拉碗放在上面。“原谅我,但没有其他东西了……”她说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浑身酸痛。”

我坐了下来,看着切成片的西红柿和从牛奶罐里取出来的莫扎莱拉奶酪片混合在一起,再配上橄榄油,“谢谢,已经很好了。”

母亲皱着眉头看着我,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前额上,就像是每一次被感谢后都会有的那种怀疑,接着她又回到阳台间坐在了单人沙发上。我们陷入了沉默。只有餐具的铿锵声,我下颌骨的咬合声,还有她的身体即使静止不动也会发出的叮当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出神地看着太阳滑落,像是躲在特伦托雷米海湾后面的一枚生锈的圆形筹码,海浪冲击着海滩上的礁石,风被抬起又落下。

“所以他们找到他的尸体了?”

“是的,一只拉布拉多警犬嗅到了他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