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喊叫大厅 1984—1991(第4/14页)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愧疚感淹没了她。她不习惯这种感觉。在这一天之前她一直试图做一个隐形人,只想安心度日。一个女人不能自以为很强势或者很有能力。在这件事情之前,她就像一个乖女儿,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学习,然后安心生活在一个男人的阴影下。一九六八年她十八岁。她成功避开了这个世界的混乱,嫁了人,然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她从不反抗,从不任性,总是衣着得体,总是能够包容大男子主义。她以为所有女人都会是这样,但真相是她也无法预料到今天。这一次,就只有这一次,她抛弃了过去的自己,去追随个人野心这个恶魔。接着便是一场灾难。

过去有一个法利赛人,叫尼科迪姆,他是犹太人的领袖。他在夜里去找耶稣,问他:“一个年老的人如何能获得新生?也许他能够再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耶稣回答他:“真相是,我只说真相,如果一个人不是从水里出生,不是从圣灵里出生,是不能进入主的天国的。从肉体里出生的还是肉体,从圣灵里出生的则是圣灵。你不要觉得诧异,如果我跟你说,你们必须从高处获得新生。风是自由的,你能听到风的声音,却不知道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每一个从圣灵里出生的人都是这样。”

又过了几个月,街区里新来了一位牧师,唐·卡洛,但因为其进步主义的思想所以在教区里并不受爱戴。有一次在唐·卡洛布道的时候,我母亲得知有几位忠实的信徒为无家可归的灾民新成立了一个食堂。“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在电视上那些人无耻地驱赶灾民之后,”牧师说道,“街区里明显多了很多在街上游荡的人。恶主宰了这个世界,但这个食堂是善对恶的一次有力回应,因为上帝的圣灵无处不在。”

虽然唐·卡洛看过她那篇文章的可能性极小,但母亲觉得他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针对她的,教堂里聚集着的人群的目光都是投向她的,每一次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是议论她的,她就是所有法利赛人中最卑鄙的那一个。

第二天她来学校接我。她让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我没有提出疑问。那是六月份的前几天,风和日丽。我们开车进入了庞蒂·罗西街,那是一条有很多弯道的上坡路,穿过一大片摇摇欲坠的古罗马水渠一直连通到卡波迪蒙特公园,或者说卡波迪蒙特树林,人们都这样称呼它。车沿着公园外围疾速前行,从窗外涌进的热风让我有些头晕。

渐渐地我们在一栋像是废弃了的矮楼前停了下来,我们走进庭院,钻进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迎接我们的首先是一阵食物的香气。接着往里走,一张塑料桌旁围坐着一些身体虚弱无精打采的男人。其中一些快要吃完饭了,另外一些则趴着打盹儿。再往里走,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我当时感到极度惊慌和不知所措。我转身面对我母亲,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再次放出了光芒,就像她第一次走进工人协会杂志社时那样。

她走向某个留着长胡子的人,他看起来比其他人稍微精神一点。“我想找这里的负责人。”她说道。那个人用长满脓包的食指指向厨房,就在那时,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戴着一条沾满油渍的围裙,哼着老旧的那不勒斯民歌,而当她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便立刻停止了哼唱,歌词像碎骨头般散在了她的嘴里。

“您好。”她用严肃的口吻向我们打招呼,“我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呢?”她一边整理着头发往帽子里塞,一边认真地打量着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出来她是埃丝特,利奥的妈妈,那个美国女人。“您是住在三层的夫人,对吗?”她问我母亲。

“您是四层的那位……”长时间的停顿。两个女人在相互交换着尴尬的眼神,“我想在这里帮忙,出份力。”我母亲低声说道。

美国女人脱下围裙,向衣帽架上一扔。“这里永远都会需要更多的帮助。”她说道,“关于食堂的宣传已经散布出去了,城市各个角落的流浪汉都来了。现在我们需要能够快速盛饭的人……”

“一般来说,直到午饭的时候我都是闲着的。”我母亲回答道,表现出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

美国女人开始收拾餐桌,“不过我得先和唐·卡洛说一下。我们这样吧,一旦有了什么消息,我就去你们家……”

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在试图寻找我。尽管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我也立刻明白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怎样的大麻烦。但和一件即将要发生而我们目前还一无所知的事情相比,父亲吵架时的喊叫声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即将被甩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一个阳台必须完全敞开的世界。

04

文森佐睁开双眼,望了望四周。突然一阵拳头狠狠砸在门上,然后是大喊的声音:“开门,宪兵!”

他的妻子从房间里溜出来,来到走廊上。“他们来了。”她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你快跑。”先取下小链子,再拧开钥匙,咔嗒一声。

“完蛋了,”男人自言自语,“完蛋了。”

然而并没有。

他站起身,来到阳台上,向下望去:闪烁着的警灯反而照亮了他那高傲的心。他顺着栏杆向下爬,周围阴暗、寒冷。这些该死的条子,他想着,总是在黎明的时候。他松手一跳,在三层的阳台上着陆。

这家人真牛,这么冷的天气,阳台的门居然开着,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在睡觉。必须再进一步,塞尔吉奥正在楼下一层等着他。一旦到了他家,就可以从室内暗道逃离,暗道连通至旁边另一栋楼——这可是在武装宪兵眼皮子底下的地道奇迹。

厨房里有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牙套,像是被封住了嘴。“嘘……”男人用手指压住嘴,“嘘……”但那个小男孩没有任何要发出声音的意图,只是往杯子里倒牛奶。

“快回到床上去。”男人低声说,“我现在就离开了,我命令你要听牙医的话坚持戴牙套,以后你就会有特别美丽的笑容。”

男人疾步穿过走廊,然后停下,透过大门上的猫眼向外瞅了瞅。取下小链子,咔嗒一声开了锁。打开门,一个跨步便消失了。

“哎!”一个看守楼道的宪兵冲他大喊,“站住,我要开枪了!”

“真的开枪了,浑蛋。”男人又再回到屋里,用肩膀把门关上并顶住。完蛋了,他想,落入圈套了。从楼梯下去找塞尔吉奥已经不可能了。那个条子正像疯子一样大喊:“在这儿,你们快来!在三层!他正躲在那套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