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喊叫大厅 1984—1991(第2/14页)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文森佐放弃了没有什么前途的拳击手职业,转而去效力于一个刚刚得势的外号叫石头脸的年轻大佬。石头脸下令禁止了街上的海洛因和嫖娼生意,这个决定为与其他势力更好地合作扫清了障碍。

石头脸曾和唐·拉法埃莱·库托洛打过赌,并且赢了。因此和最有势力的家族结了盟,现在则经营着半个城市的地下赌场。他所做的这一切都避开了他自己生活的街区,而这为他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尊重和所有人的沉默。要真正做生意就一定要远离自己出生的地方,这是他的座右铭。

正是因为这一点,文森佐非常看好石头脸,并决定为他效力,尽管这样一来他自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做大佬,但他并不在乎。如果说他最不缺某一样天赋,那便是他的谦逊态度。一开始他只是个打手,接着被提拔为收钱人,再到石头脸的贴身跟班,直到某一天联盟派他带着一个谈判团去美国,和布鲁克林的卡莫拉[4]谈几笔买卖。

石头脸感兴趣的几处房地产都在康涅狄格州,那正是埃丝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她的家庭三十年前从意大利移民到美洲大陆,一直靠铲粪谋生。先是在阿根廷的牧场,然后是墨西哥,最终在哈特福德郊区的一个大型农场安定了下来。

文森佐和埃丝特是偶然相遇的。有一天文森佐在几个老乡的陪伴下来到康涅狄格历史博物馆,参观塞缪尔·柯尔特上校的武器收藏展,他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关于武器,即使是最愚蠢的美国人恐怕也要比他在行得多。

晚些时候,他坐在咖啡馆里,和他的客人们讨论着要去武器商店逛一逛,这时他留意到吧台后面有个女孩在听他们聊天。她有着深色的皮肤和头发,黑橄榄似的双眼,仿佛一把口径四十五毫米的手枪将你刺穿。

“你是意大利人吧?”他问道。

“我是在这附近出生的,纽黑文[5]人,”她答道,“我父母亲是意大利人。”

“你太美了,不可能是美国人。”

“我可不是那种金发女郎,如果你是那个意思的话。你想要一块核桃蛋糕吗?”

“如果你告诉我谁是这里的老板,我会为了你买下这整家甜品店。”

埃丝特和她的家人回意大利的旅费全部由石头脸承担,算是他给自己手下的结婚礼。接下来几年,这个美国女人生下了两个孩子,利奥纳多和皮奴西娅——女孩的名字取自外婆,男孩的名字则跟了爷爷,那个捡纸箱的老人。

即使是在一个小孩最可爱的那个年龄,利奥就已经表现出成为小痞孩的潜质了。他不愿意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每天在街上游荡,虚度着光阴,像是在证明我父母亲的错误或者谎言——街上的生活不会吞噬任何人。

02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新的生活,这个过程并不轻松,而我父亲则立刻重拾了旧日的生活节奏。他时刻炫耀着自己再次回家的喜悦,完全不像是刚刚在炼狱里待了十年的人。他过去有一次曾试图放弃过回家的念头,但他没能做到。

事实上,一九七八年的冬末,有两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在巴里的生活。一件是我的出生,那天夜里我父亲开车飞驰回那不勒斯,赶到娜娜准备生产的医院,在接连不断的痛苦喊叫中,我母亲凭直觉喊出了我的星座:“马尔切罗是双鱼座!上升星座是双子!”另外一件则是一封迟到的电报信,银行总部的人事管理部接受了我父亲的回调申请。

那封信被压在巴里分行经理卡塔尔多·罗洛的办公室抽屉里大约一周的时间,虽然大家都能猜到信里的内容,但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并去通知爱德华多,因为就在那几天整个意大利陷入了混乱。

我父亲认为,除了可怜的阿尔多·莫罗[6]之外,唯一可能要为这场动乱付出代价的人是他自己。他也清楚这样抬高自己有些夸张,因为毕竟和莫罗不同,没有人绑架和折磨他。然而,如果历史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国家继续动乱下去,如果恐怖分子最后赢了,罢工仍然继续,谁能说清楚那封电报信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政治专家们预计整个动乱事件很快就会结束,无论天主教民主党的秘书长最终命运如何,整个国家都将会在短时间内恢复正常,所以民众们都放松了下来,对事态的发展也只是敷衍地关注一下。就是这样,在那不勒斯银行巴里分行历史上某个毫不重要的经理,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里某个毫不重要的抽屉。

整整五十四天里,周五除外的每一个下午,我父亲在办公室和相隔三百米的位于阿巴特·吉玛街的公寓之间来回奔波,那时候他还在忙着申请回调那不勒斯;他会打开收音机,时刻关注着可怜的阿尔多·莫罗的处境,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处境。整整五十四个下午,他哭泣过也绝望过,有时候会看到希望,但随之而来的是加倍的失望。终于在第五十五天早上,疯狂的电话铃声停止了,染了头发的秘书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向大家宣布,在一辆雷诺4的后备厢里发现了莫罗的尸体。

在这次丑陋的动乱事件中,我父亲毫无疑问是支持国家的,然而当这场悲剧结束,他自己却感到如释重负,并试图去理解那些扣动扳机杀死阿尔多·莫罗的恐怖分子,他们所做的事情对于他自己,对于整个意大利来说也许是一个合理的命运。

至少他相信是这样的,直到罗洛把他叫到经理办公室里。我父亲戴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带,却无精打采面如死灰,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秩序仍旧一片混乱,他觉得申请回调也彻底没希望了。

“你这样看着我是没用的。”经理说道,深吸了一口萨维内利磨砂烟斗,那是他的圣诞礼物,“我知道现在整个社会都乱作一团,这栋楼里也一样,但我不是负责管理秩序的那个人。”他伸手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掏出那封总部经理签过字的电报信,“刚刚从那不勒斯传来的消息,所有在三月十六日之前提出的申请回调都被冻结了。”他摊开了双手,一脸忧伤,“现在我们只能祈祷那些可恶的红色恐怖分子早点被抓起来……”

那天晚上,我父亲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跪在圣尼古拉的雕像前祈祷,那雕像是他刚搬进这里时在厕所里发现的。他的三个室友都是那不勒斯人,都是像他一样在等待回调的银行员工,他们邀请他一起去巴里古城吃生海鲜,他以发烧为借口拒绝了。当整个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拿起电话,拨出号码,等待着。

“喂?”我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