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二(第2/2页)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着:

“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

“啊!老兄,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

“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两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娘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

“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内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23]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孟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着:

“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度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24],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抢劫我们是知道的了。”

“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吗,你那只精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

“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了的那只……”

“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像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我回答说:“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丢了我的表,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证,吊死一个穷光蛋,尤其因为……因为……”

“噢!你放心,他这是恶贯满盈了,人家不会把他吊两次的。我说吊死还说错了呢。你那土匪是个贵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绞刑,绝不赦免[25]。你瞧,多一桩抢案少一桩抢案,根本对他不生关系。要是他只抢东西倒还得谢谢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桩比一桩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这儿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音别扭得厉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26],使我不好意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有礼貌的谢了我的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儿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

“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儿,又道:

“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我说:“是的,我一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上邦贝吕纳[27]去一趟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你,我很乐意多走这一程路。”

“好罢!倘若你上邦贝吕纳,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城……我把这个胸章交给你(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银胸章),请你用纸给包起来……”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忽,竭力压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会儿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

我答应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面那些悲惨的事迹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