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一

一般地理学家说孟达一仗的战场是在古代巴斯多里-包尼人[1]的区域之内,靠近现在的芒达镇,在玛尔倍拉商埠北七八里的地方:我一向疑心这是他们信口开河。根据佚名氏所作的《西班牙之战》和奥须那公爵庋藏丰富的图书馆中的材料,我推敲之下,认为那赫赫有名的战场,恺撒与罗马共和国的领袖们背城借一的地点,应当到蒙底拉[2]附近去寻访。一八三〇年初秋,因为道经安达鲁齐[3],我就做了一次旅行,范围相当广大,以便解答某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我不久要发表的一篇报告,希望能使所有信实的考古学家不再彷徨。但在我那篇论文尚未将全欧洲的学术界莫衷一是的地理问题彻底解决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那故事,对于孟达战场这个重大的问题,绝不先下任何断语。

当时我在高杜城内雇了一名向导,两匹马,带着全部行装,只有一部恺撒的《出征记》和几件衬衣,便出发去探访了。有一天,我在加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踯躅,又困乏,又口渴,赤日当空,灼人肌肤,我正恨不得把恺撒和庞培的儿子们一齐咒入地狱的时候,忽然瞥见离开我所走的小路相当远的地方,有一小块青翠的草坪,疏疏落落的长着些灯芯草和芦苇。这是近旁必有水源的预兆。果然,等到走近去,我就发现所谓草坪原是有一道泉水灌注的沼泽,泉水仿佛出自一个很窄的山峡,形成那个峡的两堵危崖是靠在加勃拉山脉上的。我断定缘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既可略减水蛭与虾蟆之患,或许还有些少荫蔽之处。刚进峡口,我的马就嘶叫了一声,另外一匹我看不见的马立即接应了。走了不过百余步,山峡豁然开朗,给我看到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四周巉岩拱立,恰好把整个场地罩在阴影中。出门人中途歇脚,休想遇到一个比此更舒服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奔腾飞涌,直泻入一小潭中,潭底细沙洁白如雪。旁边更有橡树五六株,因为终年避风,兼有甘泉滋润,故苍翠雄伟,浓荫匝地,掩覆于小潭之上。潭的四周铺着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在方圆几十里的小客店内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床席。

可是我不能自鸣得意,说这样一个清幽的地方是我发现的。一个男人已经先在那儿歇着,在我进入山谷的时候一定还是睡着的。被马嘶声惊醒之下,他站起来走向他的马,它却趁着主人打盹跑在四边草地上大嚼。那人是个年轻汉子,中等身材,外表长得很结实,目光阴沉,骄傲。原来可能很好看的皮色,被太阳晒得比头发还黑。他一手拉着坐骑的缰绳,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老实话,我看了那副凶相和短铳,先倒有点出乎意外,但我已经不信有什么匪了,因为老是听人讲起而从来没遇到过。并且,全副武装去赶集的老实的庄稼人,我也见得多了,不能看到一件武器就疑心那生客不是安分良民。心里还想:我这几件衬衣和几本埃尔才维版子[4]的《出征记》,他拿去有什么用呢?我便对拿枪的家伙亲热的点点头,笑着问他是否被我打扰了清梦,他不回答,只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打量完毕,似乎满意了,又把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同样细瞧了一番。不料向导突然脸色发青,站住了,显而易见吃了一惊。“糟了糟了,碰到坏人了!”我私下想。但为谨慎起见,立即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辔,然后我跪在水边把头和手浸了一会儿,喝了一大口水,合扑着身子躺下了,像基甸手下的没出息的兵一样[5]。

同时我仍暗中留神我的向导和生客。向导明明是很不乐意的走过来的……生客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因为他把马放走了,短铳原来是平着拿的,此刻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当为了对方冷淡而生气,便躺在草地上,神气挺随便的问那带枪的人可有火石,同时掏出我的雪茄烟匣。陌生人始终不出一声,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拿出火石,抢着替我打火。他显然变得和气了些,竟在我对面坐下了,但短铳还是不离手。我点着了雪茄,又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他回答说:“抽的,先生。”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发觉他念的S音不像安达鲁齐口音[6],可见他和我同样是个旅客,只不是干考古的罢了。

“这支还不错,你不妨试试。”我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支真正哈凡那的王家牌。

他略微点点头,拿我的雪茄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又点点头表示道谢,然后非常高兴的抽起来。

“啊,我好久没抽烟了!”他这么说着,把第一口烟从嘴里鼻子里慢慢的喷出来。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就能结交朋友,正如近东一带拿盐和面包敬客一样。出我意料,那人倒是爱说话的。虽然自称为蒙底拉附近的人,他对地方并不太熟悉。他不知道我们当时歇脚的那可爱的山谷叫甚名字,周围的村子的名字,他也一个都说不上来。我问他有没有在近边见到什么残垣断壁、卷边的大瓦、雕刻的石头等等,他回答说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类东西。另一方面,他对于马的一道非常内行,把我的一匹批评了一阵,那当然不难。接着又背出他那一匹的血统,有名的高杜养马场出身,据说是贵种,极其耐劳,有一回一天之中赶了一百二十多里,而且不是飞奔便是疾走的。那生客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了,仿佛说了这么多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且懊恼了。“那是因为我急于赶到高杜,为了一件官司要去央求法官……”他局促不安的这样补充,又瞧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马上把眼睛望着地。

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们送我的几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导的褡裢内[7]。我就教向导给拿来,邀客人也来享受一下这顿临时点心。他固然好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东西:狂吞大嚼,像只饿极的狼。可怜虫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赐良缘了。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话都没有,虽然我一上路就发觉他是个头等话匣子。有了这生客在场,他似乎很窘,还有一种提防的心理使他们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屑都给打发完了,各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马,预备向新朋友告别了,他却问我在哪儿过夜。

我还没注意到向导对我做的暗号,就回答说上居尔伏小客店。

“像你先生这样的人,那地方简直住不得……我也上那边去,要是许我奉陪,咱们可以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