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第4/6页)

我并不自认是诗人文学家之流,我经常所涂涂写写的只是文艺记事,并不是文学。但我暗自抱着满怀的希望,自信有一天必会创作出文学作品,写下洋溢着憧憬和生命的辉煌诗篇。

我的灵魂的明澄镜面,偶尔会投下一抹忧郁的阴影。但那也不致构成眼前严重的障碍。忧郁化成悲伤的隐遁者,寻梦一般地前来造访我整个白昼或夜晚,但随即消失无踪,等到几周或几个月后才再度光临。不久,我已逐渐习惯这种忧郁,而以迎接女友的心情等待她的光临。我对这种忧郁已不觉有任何痛苦,在整个心灵不眠不休、筋疲力尽的状态下,反而感到有一种独特的甜蜜味道。午夜,忧郁来袭时,干脆不做睡眠的打算,倚在窗边眺望湖上如墨的流水,观望青白色天空中轮廓分明的山峦剪影和闪烁夜空的美丽星星,如此凡数小时。那时,我仿佛觉得美丽的夜色都在对我凝视,并一致予我责难,心湖中不由荡漾着甜蜜的感觉。我常常想:莫非星星、群山、小湖在告诉我它们的美丽以及难以言宣的存在苦恼?急切指望世上出现个能以文字将之表达出来的人?那个人莫非就是我?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奥妙的自然不正是我的天职?我还未具体地考虑过我是否有写出那些作品的能力,但觉美丽庄严之夜似乎满怀盼望地向我逼来,等待着我的光临。这种心情下,我反而迟迟不敢动笔。但我总觉得对这种隐约朦胧的自然之声,须肩负某种责任。这种夜晚继续几天后,我大都独自一人出去散步,我想这样才能对默默地向我恳托的大地表示一点爱意。这段时间的悠闲散步,成为尔后我的人生基础。其后的大部分岁月,都过着流浪汉的生活,游历了许多国家,有时那里住上几个星期,有时这里住上几个月;金钱不充裕时,口袋里装一两个面包就出门远去,孤零零旅行好几天,甚至还曾露天过夜。

我开始埋头写作,那位女画家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突然间,她寄一张潦草的便条:“拟于下星期四以茶点招待朋友,敬请大驾光临,并欢迎邀同贵友参加。”

于是我们相偕前往,加入这一群艺术家的小聚会。满座几乎都是陌生人,无望成大器的人。那情景,使我有一种感想,大家都甘于现状,即使让他们尽情恣意地欢闹,仍不能使他们感到满足。桌上有红茶、火腿、鲜菜和涂黄油的面包。我满座都不相识,也不喜欢饶舌,只顾填满肚子。约莫过了半小时光景,其他的伙伴还在慢慢地啜饮第一杯红茶,在一边闲聊,我一语不发地继续吃着。等到他们想伸手吃菜的时候,桌上的一盘火腿已几乎被我扫光。我想至少会另外换上一盘的。有人在窃笑,几道嘲笑的视线朝我射来,我怒不可遏,心里大大地诅咒那个出生于意大利的女画家和她的火腿。最后站起身来,拿着帽子,简单地向她致歉,并声言下次再自备晚餐来拜访。

叶密妮立刻取下我手中的帽子,满脸惊愕地凝视我,诚恳地求我不要回去。台灯的光线透过薄纱洒落在她脸上,那时我虽在盛怒之下,却突如其来地发觉她具有非常成熟的女性美。这一来,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孟浪和愚蠢。我像一个受斥的小学生一般,退回角落的椅子上坐着,畏缩地翻阅柯莫湖的风景照相簿。其余的人有的在喝红茶,有的在踱步,有的发出腾笑,有的絮絮地谈着,乱成一团。同时,身后传来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合奏声,我转身打开隔间的窗帘,一看原来是4个青年坐在临时搭成的谱架前,正开始四重奏。这一晃眼间,那位女画家已来到我身旁,在桌上摆上红茶,和我并排坐着,温柔地看着我。四重奏的演奏继续很长的时间,但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瞪着双眼凝视这位娇小苗条、气质高雅、衣着合体的美姑娘,过去我竟怀疑她的美丽,我竟把她一手准备的火腿全部吃光,实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一想起她要为我作画的事情,不由感到欣慰和惶惑。接着,萝西·乔田那的事情、攀登岩壁采撷石南花的事情、雪姬的故事等,一幕接一幕地在脑中萦绕,这一切虽已成过眼云烟,但仔细想来,似乎不外为今天的这一瞬间而准备。

我正在担心,唯恐音乐一终了她就会离开,所幸曲终时她仍坐在那里,还开始跟我聊起来,她提到我的短篇在报纸发表的事情,向我祝贺,又把理查的事情,引为谈笑的题材,说他被几个女孩子包围时常发出天真的大笑声。然后再度提出希望我做她的模特儿的事情。那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建议她改用意大利语交谈。这样,我不但可以愉快地欣赏她无意中投来灵活而又充满光辉的南国风味的眼神,也可充分体味从她口中说出的与她的嘴巴、眼睛、身材极相衬的祖国语言意大利语的乐趣。而且她的意大利语是属于清脆、优雅、节拍快速的托斯卡那方言,夹杂一点南瑞士提西诺地方的意语腔调,听来真有余音绕梁之感。我的意大利语虽不漂亮,也不流畅,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最后我们决定,我明天再来一趟,充当她的模特儿。

“阿利费德拉(再见)!”临别时,我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阿利费德西·多玛尼(明天见)!”她点点头微笑着。走出她家,一直向前走着,走到挨着山丘的尽头。

回首一看,摊开在眼前的是一片美丽雄伟的景致。一艘装着红灯的船正在湖中摇渡,几根摇橹赤红色的条纹投入黝黑的水面上,水面到处扬起小小的波浪,波浪的先端形成细细的银色边线。附近的庭院传来曼陀铃琴音和谈笑声。半边的天空被云朵遮覆,山丘上吹着强劲的暖风。

风,轻抚果树枝,摇撼着七叶树的黑树冠,于是这些树木一齐摆动身子,发出呼啸声和笑声。我这一棵树木,也跟它们一样,一股热情的风袭来,使我晃来荡去的。我在这小丘顶端,忽而跪着,忽而平躺在地面上,倏而又跳起来发出啸声;一下子猛踩地面,一会儿扔下帽子;忽地把脸贴着草地,猛然摇撼树干。啜泣、大笑、号啕大哭、呻吟……我满脸赤红,刚以为已到达幸福的巅峰,一刹那后,又像死一般地喘不过气来。约莫过了一个钟头我已筋疲力尽,一时跌入忧郁的气氛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感觉,也没做任何决定,就这样恍恍惚惚像梦游一般,踉踉跄跄下了山丘,在镇上徘徊踱步时,突然发觉后巷有一家小酒馆还未打烊,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要了两公升华德兰特酒,自斟自饮,破晓时,才醉醺醺地到家里。

那天下午,赴约到叶密妮住处,她一看到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