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情(第2/4页)

我没有被任何人发觉,萝西究竟曾否看到我的造访?我也搞不清楚。总之,为把那枝石南花放在她家的楼梯,我曾把生命当作赌注,攀登险极的危崖,这里面有说不出的甜蜜、快乐和悲伤,也有说不出的诗意。只是,有时心情非常恶劣时,也会认为这次冒险,以及以后的几次恋爱,都是荒诞的行为。

这次的初恋没有终止符,直到以后的青春期,这个没结果的初恋,还留着悄无声息的回响,后来我每次恋爱时,多少都受她的影响。就是到目前为止,我也还未发现像她那么健美、高贵、纯洁、娴淑的女孩子。直到后来参观慕尼黑的一次画展中,看到那幅美得像谜似的“伏嘉世家小姐”画像,不由使我回忆起我那充满热情的青春期的悲伤和惆怅,使我不能不感到她那热情青春的眼睛深处,正无心地对我凝视。

我就这样慢慢脱胎换骨,逐渐长成为堂堂一青年。翻翻当时所照的相片,高高瘦瘦,穿着粗陋的学生制服,眼睛微微眯着,手脚似乎有不知往哪儿摆才好的感觉,十足农家子弟的模样,只有头部还摆得四平八稳的。惊奇之余,不知不觉中不由暗自提醒自己再不要做出少年人的那种疯狂行径了。就这样淡漠地等待着进大学的日子。

学校已允许我可以进入苏黎世的大学深造,并且成绩好的话还可做研究旅行,这一切都使我想象起美丽的古典情调。想象那供有荷马和柏拉图铜像,气氛庄严和煦的亭榭,坐在那里埋首看书,或远眺湖光、山色、小镇的情景。我的个性虽非常冷静,但也是活跃的。我期待着新幸福的来临,同时也有取得那种幸福的信心。

在高校的最后一学年,我开始选修意大利语,同时读些意大利短篇小说家的作品,以补不足。我已打算进大学后的第一项课题就是对这些作家做更深一层的研究。不知不觉中,跟老师、舍监道别的日子业已到临。整理行装时,心头怅惘莫名,于是在萝西家附近徘徊久久,始告离去。

接续而来的休假,使我体会到生的庄严,那染上玫瑰色的梦翼,早已撕裂得支离破碎。回到家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病容。她只是躺着,一语不发,对我的毕业返乡,没有一点反应。我虽然并不感悲哀,但母亲对我的欣喜、骄傲的心情,竟相应不理,还是难免有点儿难过。回过头到父亲面前,他声称并不反对我进大学,但无法供给我学费。所以,奖学金若不敷用的话,自己非想法挣钱不可。“因为我在你这种年龄时,早就能独立谋生自给自足了!”等等,父亲絮絮地夸耀他的过去。

这次,我很少去划船、爬山或远出,因为家中人手不足,非帮忙做家事和山间田里的事不可。空暇时,也提不起劲儿做些什么,连看书都没兴致。那大概是由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本来扬扬得意地强调它的权利,但看到我若无其事地尽自吞食满怀而归的欣喜和希望,气得精疲力竭了。父亲提到钱的问题时,还是那一套干脆利落的作风,只说出简短的三两句话,但绝不是对我不亲切,当然也不会令我高兴。倒是他对我的书本以及我在学校中所学的东西,表示出满含讽刺意味的恭敬态度,令我气愤不过,心中老觉不是滋味。每遇到这种情景时,我就转而回想萝西的事情,这一来,不由怪怨起自己身为农家子的宿命,以及自己的无能、不活跃。心想,如果就这样待在家里,一辈子被禁锢在这永远贫穷没出息的故乡生活,不如把拉丁语以及其他的希望统统忘干净。左思右想,足足想了一整天,烦闷之余就在斗室中来回踱步。身在母亲的病榻旁,心情也无法平静。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古色古香的亭榭和荷马的铜像时,它们仿佛正在对我嘲弄,使我懊恼,我暗自下决心,要倾注我的扭曲精神所产生出的恶意和敌意,来破坏那个心像。我感到这几个星期的休假似乎特别漫长,在这种无端感到愤怒、焦灼的绝望日子中,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丧失青春的活力。

现实的人生看着我的甜美梦想一个接一个迅速被击碎,愕然之余也愤懑不已,另一方面也以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从克服这种痛苦而逐渐发育。人生让我看到日常所穿的灰色衣服的那一面。如今那个人生似是突然看开一般,在我眼底摊开一条永恒深邃的道路,使我在青春时代中感受一种纯朴而强烈的经验。

一个盛夏的早晨,醒后我还赖在床上,因为口渴难耐,不得已才起身准备至厨房去,厨房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有一桶汲来的新鲜饮用水。要到厨房一定得经过父母的卧室,那时,我发觉母亲发出的呻吟声似乎异于寻常,于是挨近母亲的卧榻,但她似乎毫无所觉,也没一点表示,仿佛显得很不安似的,不时抽动眼皮,发出嘶哑的呻吟声,脸色惨白。虽如此,我也只是觉得有点担心而已,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异常。无意中,我的视线停在伸出被单外母亲的两只手。这双手宛如一对熟睡的姐妹一般静静地并摆着。这一双手异样的疲惫、松软无力,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手。我突然醒悟,莫非母亲已去世?也忘了喉咙的干渴,就把膝盖靠在床沿,把手放在她的额上,翻动她的眼皮,好不容易她的眼神才稍转清澄,然而似乎已完全不知道痛苦,并且瞬即又消失。父亲在她旁边发出呼呼鼾声酣睡着,我也忘了把他叫醒,就那样跪了将近两个钟头,定定注视母亲的去世。母亲终于庄严、沉静、勇敢地接受了死亡。她让我看到死的方法的最好楷模。

房里静静的,晨曦慢慢地充满了整个房间。整个家、整个村庄还在酣睡中。我集中思维,带着死者的灵魂越过村落、小湖和雪峰,飞进清澈寒冷广袤无垠的晨空中,我几乎感觉不出痛苦和悲伤。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一个大谜团逐渐得到解释,一种人生之轮在微微战栗的同时逐渐关闭,在惊叹之余,也令我深怀畏惧之念。母亲的勇敢走向死亡,实是崇高无比,那种庄严的光辉所散发出来的冷澈清澄的光线,似已射进我的灵魂深处。虽然父亲还在旁边睡着,没有神父,也没有引渡灵魂到天国的“圣餐式”或祈祷的伴奏,但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觉得逐渐明亮的屋里流通的空气似乎迥异寻常,它似乎已渗进我的灵魂中。

在母亲眼神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挨近她的脸颊吻着她早已冰冷的嘴唇,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生平第一度吻她。这时,突然心里一阵激动,坐到床畔时,豆大的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滚落,流到双颊、下巴、手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