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总好过无所作为(第2/4页)

到1889年底,布尔克哈特至少对五个病人进行了手术。其中两个死了,两个患上癫痫,一个自杀了。不过,他认为他的实验成功了。“医生们有不同的天性,”他写道,“一种是坚守古老的原则‘primum non nocere’(拉丁文,意为以不产生伤害为首要);而另一个则是‘melius anceps remedium quam nullum’(拉丁文,意为做点儿什么总好过无动于衷)。我当然属于后者……许多新的外科方法的诞生,都应该先寻找到其意义、禁忌和方法,而每条获得新进展的道路都可能要以生命为代价。我不认为这种代价可以阻碍我们实现目标,实现我们用外科医学方法来治愈病人的目标。在所谓的纯医学层面,我们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自己是否愿意)。”

1892年,当布里克哈特将他这些实验一并发表出来时,他招致了整个医学界的诟病。正如一位针对性地回应了布尔克哈特的“总该有所作为”论调的法国精神分析家所言,“破坏性的治疗不如不治。”

布尔克哈特所沿袭的道路在接下来40年中一直被封杀阻断,直到20世纪30年代,一位名叫埃加斯·莫尼兹(Egas Moniz)的葡萄牙神经解剖学家开辟出了自己的新路。与布尔克哈特不同,莫尼兹集中刺激了大脑的一个特定区域:额叶。他的构想已经酝酿多年,但其最终的形式是在1935年伦敦举办的第二届国际神经学年会上确定的。

耶鲁大学生理学系的主席约翰·富尔顿(John Fulton)在研讨会上阐述了他与同事卡莱尔·雅各布森(Carlyle Jacobsen)近来对两只黑猩猩所做的一系列实验。它们分别叫贝基和露西,富尔顿和雅各布森对它们进行了基本认知测试,他们发现这两只猩猩和其他黑猩猩一样脾气暴躁。当它们无法准确完成测试时,很快就会陷入挫败感当中,其表现可能是暴跳如雷,或者仅仅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它们也对反复的实验本身越来越没有耐心,变得越来越不配合测试,其行为被富尔顿称作“实验性神经症”。富尔顿告诉听众们,他和雅各布森用手术摘取了贝基和露西的额叶,之后再重复了之前的实验。他们观察到一种深刻的变化。“对动物做的实验还是一再失败,甚至比先前犯更多错误,”富尔顿说,“如今更是连实验神经症的症状都无法被唤起了。”也就是说,手术摧毁了黑猩猩的认知,但也使他们变得更加平静,不再神经质了。

在富尔顿的演讲之后是问答环节。

莫尼兹举起了手。

“你认为,”他问道,“这个操作应用于人类,可以得出相同的结果吗?”

三个月后,莫尼兹试图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1935年11月12日,他见证了世界上的第一例白质切除术的执行。“白质”一词来自希腊文“Leuco”,意为白色的物质。这通常用来描述大脑中的连接神经组织。“切除”(Tome)也是源自希腊文。莫尼兹的神经外科同行阿尔梅达·利马(Almeida Lima)在一个重度抑郁症病人的前额钻了两个洞,并将一根细长的金属管插进了洞中大约8厘米深的地方。那根管子被莫尼兹称为脑白质切断器,它包含一卷窄窄的线圈,当管子足够深入时,利马摁下管子顶端的一个活塞,让线圈上的小环将前额叶的白质给压出来。然后他把仪器旋转360度,就切断一个微小的大脑核心组织。之后他再解开线圈,把切除器往外拉一点点,又一次摁下塞子,并一直重复这个过程。利马切掉了额叶两侧的四处白质。

手术的结果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莫尼兹见证了至少19个不同精神疾病患者的白质切除手术,而后在1936年3月,他将自己的初步研究结果发表在了法国医学期刊上,其题目为《论外科手术在部分精神疾病治疗中的可能性》(The Possibilities of Surgery for the Treatment of Certain Psychoses)。论文发表后不久,瓦尔特·弗里曼恰好看到了它。对这篇文章的阅读改变了弗里曼的生活,以及他未来成千上万个病人的生活。

弗里曼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他父亲是位泌尿科医生,是一个谦逊优雅而有点沉默寡言的人,但弗里曼似乎从其外祖父威廉·基恩(William Keen)那里继承到了野心和性格,其外祖父是一位著名外科医生,在美国医学协会(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担任了多年主席职务。1888年,基恩成为第一位成功切除脑瘤的外科医生,并以公开展示其工作而名声大噪,成百上千的学生和医生涌进了他的医学展示场所,来观摩他精湛的技艺。

弗里曼作为神经学家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华盛顿特区的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他很快看到了传统治疗在遭受折磨的病人面前是多么无望。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发现新的疗法,开始构思并展开对电休克治疗的实验,从胰岛素到强心剂,再到电击。但他永不满足,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疗法看上去模糊而粗略,它们的机制并不清晰。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他都竭力地想要找到精神病的真正生理原因,他花费了大量时间泡在医院的太平间,解剖已故病人的大脑,意图找出他们发病的神经学根源,却总是无功而返。

后来,他恰好看到了埃加斯·莫尼兹介绍的第一个白质切除手术的专题论文。弗里曼立马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几个月过后,即1936年的9月16日,弗里曼与他的神经外科搭档詹姆斯·瓦茨(James Watts)合作,观摩了美国本土的第一例白质切除术。接受手术的是来自堪萨斯州(Kansas)首府托皮卡(Topeka)的一位深受焦虑症、失眠症困扰的家庭主妇。

1938年,莫尼兹被迫中止工作,他在家里被一位前病患枪击,打穿了脊椎。那之后,弗里曼和瓦茨就取代了他,成为最高产的精神外科从业者。弗里曼将这一新兴领域命名为精神外科,并且开创出自认为比莫尼兹更加完备的技术,他用柳叶刀代替线圈白质切除器,并且采取瓦茨的办法,从颅骨两侧钻孔而不再沿用莫尼兹从前额钻孔的传统。那实在有些混乱,弗里曼称这是“精密技法”,同时他也改变了手术的名称,将希腊词根“leuco”代之以另一个希腊词根“lobo”,意思是“脑叶的”——额叶切除术(lobotomy)。

这就是额叶切除术。

在万圣节的早晨,弗里曼低头凝视着他第52个病人的眼睛,听到病人误称他为出版巨头威廉·伦道夫·赫斯特,他感到自己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他是一个年轻、富有魅力的医生,正运用一种令人振奋的疗法来治疗古老的疾病。很快,他会比他的外祖父更有名气。弗里曼成为名流,会受到许多主流出版物的帮衬和逢迎(巧合的是,其中一些正是属于赫斯特先生麾下)。1937年7月7日,《纽约时报》刊载的第一篇关于弗里曼的文章,其标题为《灵魂疾病被施以手术治疗》(Surgery Usedonthe Soul-Sick),文章滔滔不绝地谈到他的“新外科技术,这种技术被称为‘精神外科’,据称这种技术会将人格中的病灶切除,在区区几个小时的治疗里,就将野兽变成温顺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