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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高空,天空变成深蓝色的了,机舱里的气氛就像沙龙一样友好亲切。当空姐弓身送上鸡尾酒时,她穿的白衬衫便松垂下来。每一次她挺直身子时,便扯一下衬衫。椅子的靠背就像旧时礼拜堂的厢座一样高,乘客的隐私空间非常有限,也看不见相互的面貌。这时,隔板的门打开,科弗利看见机长从过道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不好,眼睛跟空姐一样疲惫不堪。他也许是几小时之前在科罗拉多坠毁的飞机驾驶员和乘务员的朋友。他,或者任何人,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平和地面对这场灾难吗?那七十三具烧焦的尸骨对于他所包含的含义难道会比对于世界上其他人更少吗?他对空姐点一点头,空姐跟在他后面到了食品间。他们互相没有说一句话。她在一只纸杯中放上冰块,随后斟上威士忌。他拿着他的酒向前走去,关上了门。那年迈的妇人正在打盹,乔·勃纳讲完了他的故事,开始讲笑话了。飞机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一下子往下掉了两千英尺。

这造成的惊惶可怕极了。大部分的饮料都撞向天花板,男男女女被抛到了过道里,孩子们在哭号着。“请注意,请注意,”广播器里传来一个声音,“大家请听好。”

“啊,我的上帝。”空姐说着走到机尾,系上安全带。“请注意,请注意。”声音大了些,科弗利心中纳闷这会不会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有一次,当他准备接受一次大手术时,他从医院窗户望出去,看见一栋公寓房子的一扇窗户里,有一个肥胖的女人在掸一架偌大的钢琴上的灰尘。当时他已经被注射了硫喷妥钠,很快就会失去知觉,但是,他挺住了药剂的药力,心中一个劲地抱怨他在这可爱的世界所可能见到的最后一瞥竟然是一个肥胖的女人掸一架偌大钢琴上的灰尘。

“请注意,请注意。”这声音说道。飞机已经在一层乌云的中心平稳地在飞了。“我不是你们的机长。你们机长的脑袋已经被绑起来了。请不要动,请不要离开你们的座位,否则我会掐断给你们的氧气供应。现在的飞行速度是每小时五百英里,飞行高度为四万两千英尺。如果你们制造任何骚乱,只会增加你们的危险。我拥有飞行近一百万英里的记录,被剥夺飞机驾驶资格只是因为我的政治观点。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抢劫。几分钟之后,我的同伙将从前隔板进入机舱,你们将你们的钱袋、钱包、首饰和一切值钱的物件交给他。别制造麻烦。没人会帮你们的忙。我重复一遍:没人会帮你们的忙。”

“跟我说话,跟我说话,”那年迈的妇女说道,“请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行。”

科弗利转过头去,向她点点头,但是他的舌头却因为惧怕而僵硬得转不动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在嘴中绝望地想舔舌头,滋润一下嘴巴。其他的旅客却凝然不动,足足六十五或者七十个陌生人,生命正系于死亡的边缘,但他们任由自己在黑暗中被甩来甩去。这将是一种怎样的死亡方式呢?一场火灾?他们是否应该像殉道者一样吸入火焰以缩短痛苦的煎熬呢?他们的身子会被截去一段吗?他们会被砍头、碎尸,被撒在三英里长的农田里吗?他们会被弹射出机舱,掉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在可怕的坠落中却仍然保持意识吗?他们会被淹死吗?在隔间被水淹的过程中,他们会互相踩踏表现出最后非人性的一面吗?正是黑暗给予了他最大的痛苦。那大桥或者一栋大楼的影子就像一个坏消息一样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而似乎正是黑暗,损害了他的情绪。他所希望的正是看见一线光明,一方蓝色的天空。一个女人倾身向前坐着,唱着《我的上帝,和您更加贴近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在教堂歌唱的女高音歌手,富有女性的魅力,正派,每星期一次在她的邻居中演唱。“即使把我带大是一场苦难,”她唱道,“我所有的歌仍然和您,我的上帝,更加贴近……”

过道另一边的一个男子接上了这歌曲,然后,更多的人跟了上来。当歌曲唱到为科弗利熟悉的地方时,他也唱道:

虽然像一个流浪者,

疲惫而孤独,

黑暗笼罩了我全身,

我的安息之所是一块墓碑……

乔·勃纳和那年迈的妇人吟唱着,那些不知道歌词的人则跟着哼唱调子。隔断的门打开了,现出了那贼。他戴着一顶皮帽子,脸上绑着一块黑色的围巾,两只眼睛处挖了洞。除了那顶皮帽子,这副打扮是酋长的古老面具。他戴着黑色的橡皮手套,手中拿着一只废纸篓收集贵重物品。科弗利咆哮着唱道:

让我的路显现出来,

步进天堂,

您给予我的所有的一切

都是您赐予的怜悯……

与其说他们是以虔敬,还不如说他们是以反叛的心情在唱这支歌。他们唱歌,是因为这多少是件可干的事。仅仅为了寻求一件事干,他们借此对抗他们完全无助的这种说法。他们寻找到了自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声音如此洪亮,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科弗利除下他的手表,将他的钱包扔进了废纸篓。这贼用他戴着黑色橡皮手套的手将皮包从科弗利的膝盖上提拎了起来。科弗利发出了一声吼声,要不是勃纳和那年迈的妇人将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对着他,他很可能会伸出手去将皮包夺回来。他不得不无奈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当这贼将所有人的财物都抢掠一空,他便走回到隔断那儿。因为飞机颤动,他走路也有点儿摇摇晃晃的。这暴露了他的弱点,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既熟悉又无害。他们唱道:

在我的醒着的思绪中,

闪亮着您的赞扬,

在我痛彻心扉的悲伤中,

我将建起祭台……

“感谢你们的合作,”从广播里传来这一声音,“我们将在大约十一分钟后在西富兰克林进行事先未安排的降落。请系好安全带,注意严禁吸烟的信号。”

舷窗外的云朵开始发亮了,由暗灰色变成雪白色,飞机驶入薄暮的蔚蓝色天空中。那年迈的妇人擦干眼泪,启齿微笑起来了。为了减轻自己因惶惑而产生的痛苦,科弗利陡然间决意认定那皮包里装着的是电动牙刷和睡衣。乔·勃纳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飞机快速地往下降,已经可以看见城市房屋的屋顶了。那酷似异常谦卑的人的手工活儿,这些人从事着有用的工作,在善良和慈爱中抚育着他们的孩子。当他们不再在空中的那一刻,他们感受到砰的一声和倒流的喷气的怒吼。在舷窗外,他们能看见跑道边上一片纷繁杂陈的荒野。一丛丛的野草和芦苇,贫瘠的植物,在沙土中挣扎着生长起来,成了一条油腻的小溪堤岸。有人大声喊道:“他们走了!”两个旅客打开隔断,传来嘈杂的人声。当有人想问个究竟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便很快呈现出来了。那些对情况熟稔的人傲慢地拒绝和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沟通。那第一个走进前舱的男子带着不屑的口气跟他们说话。“你们安静点儿,”他说,“我来告诉你们我所了解的情况。我们解救了机组人员,机长正用无线电和警方联系。贼都逃走了。这就是我所能告诉你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