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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早晨起,他开始对遇见的每个人抱怨和申诉自己的遭遇,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他在杂货店里抱怨,在县政府抱怨,在街角抱怨,直接对麦克英特尔太太抱怨,因为他从不偷偷摸摸。如果波兰人能听明白,肖特利先生也会对他说。“人人生来自由平等。”他对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出生入死证明了这个。在那里打仗、流血、赴死,回来以后发现是谁抢了我的工作——正是我的敌人。有一颗手榴弹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看见是谁扔的——一个戴着和他一样眼镜的小个子。他们可能是在同一家商店里买的。世界真小。”他微微苦笑一下。既然没有肖特利太太来替他说话了,便干脆自己说,他发现自己挺有天赋的。他有办法让其他人觉得他有道理。他对黑人说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回非洲。”一天早晨他们清理青贮窖的时候他问萨尔克,“那是你的国家,不是吗?”

“我不去那儿,”男孩说,“他们会生吞了我。”

“唔,如果你守规矩,就没有理由不能待在这儿,”肖特利先生和蔼地说,“因为你不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你祖父是被买下来的。他自己完全不想来。我讨厌那些从自己国家逃出来的人。”

“我向来觉得旅行没有必要。”黑人说。

“哦,”肖特利先生说,“如果我再次旅行,我就去中国或者非洲。去其中随便哪一个地方,你都能立刻说出你和他们的区别。你去其他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语言。而且不一定能发现,因为有一半人都说英文。我们就是在这里犯了错误。”他说,“——让所有的人都学说英文。如果每个人都只会说自己的语言,那就少了很多麻烦。我老婆说通晓两门语言就好像是在后脑勺长了只眼睛。你什么都瞒不过她。”

“当然瞒不过她。”男孩低声说,接着补充,“她很好。她是个好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白种女人。”

肖特利先生转过身去,沉默地干了会儿活。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铲柄拍了拍黑人男孩的肩膀。他凝视了他一会儿,湿润的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然后他轻声说:“主说,申冤在我。”

麦克英特尔太太发现城里每个人都听肖特利先生说了她的事情,每个人都批评她的所作所为。她开始意识到她有道义要解雇波兰人,她在逃避,因为做起来太难。她再也忍受不了日积月累的愧疚感,一个寒冷的星期六早晨,她吃完早饭就要去解雇他。她听到他正在发动拖拉机,便向机器棚屋走去。

地面上结了厚厚的霜,田野看起来像是绵羊后背上蓬乱的羊毛;太阳几乎是银色的,树木像干干的鬃毛一样直插向天际线。棚屋周围漾起一小圈噪声,乡野仿佛向四周退去。古扎克先生蹲在小拖拉机旁边的地上,正往里装一个零件。麦克英特尔太太希望他在剩下的三十天里还能为她把土地翻一翻。黑人男孩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工具,肖特利先生正在棚屋下面,打算爬上大拖拉机,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到他和黑人走开后再履行自己不愉快的义务。

她看着古扎克先生,上升的寒气麻痹了她的脚和腿,她不得不在坚实的地板上直跺脚。她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系着红色头巾,上面压着一顶黑帽子替她遮挡阳光。黑色的帽檐儿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两次。古扎克先生盖过拖拉机的噪声嚷嚷着,让黑人递给他一把螺丝起子,他拿到以后就背贴在冰冷的地上,钻进机器底下。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脚、腿以及身体从拖拉机的一边贸然伸出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溅满泥浆的破胶鞋。他抬起一只膝盖,又放下,稍稍转了点身。在所有憎恨他的事情里,她最憎恨的一点是,他没有自己主动离开。

肖特利先生爬上大拖拉机,从棚屋下面往外倒。他像是被它温暖了,它的热气和力量一波波地传送给他,他立刻驯服了。他朝小拖拉机的方向驶去,却停在小坡上刹了车,跳下拖拉机,转身往棚屋走去。麦克英特尔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扎克先生平伸在地上的腿。她听到大拖拉机的刹车滑脱了,抬头看见它自说自话地向前驶来。后来她记得她看到黑人无声地跳开,像被地上生出来的弹簧弹了一下,她看到肖特利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转身,沉默地回头看,她记得自己朝难民喊,但是没有喊出声。她感觉到她的眼神、肖特利先生的眼神,还有黑人的眼神汇聚在一起,把他们永远定格成了同谋,她听见拖拉机碾过波兰人的脊椎骨时,他轻轻叫了一声。两个男人飞奔过去帮忙,她昏倒在地。

她记得她醒来以后跑去了什么地方,可能是跑进房子又跑出来,但是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跑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再次昏倒。等她最后跑回拖拉机旁边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古扎克先生的身体上伏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低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起初她还以为那是医生,后来她恼怒地意识到那是坐救护车一起来的神父,他正往被轧死的男人嘴里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她先是看到他沾血的裤腿,然后看到他的脸,他直视着她,但是一如四周的乡野,既萧瑟又冷漠。她只是看着他,因为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无法自处。她的头脑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的一切。当救护车把死者带走时,她感觉自己身处国外,伏在尸体上的人都是当地人,而她则如同异乡客。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不辞而别,另谋出路,黑人萨尔克突然想要去闯荡世界,出发去了这个州的南部。老头阿斯特无法单独工作。麦克英特尔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没有帮工了,因为她患了神经疾病,不得不去医院。她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操持不了这个地方,就把奶牛都交给了职业拍卖商(损失了很多钱),靠手头的余款生活,还得维持每况愈下的健康。她的一条腿开始麻痹,双手和头部发颤,最后不得不终日卧床,只有一个黑人妇女照看她。她的视力不断下降,嗓子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多少人记得来乡下看她,除了老神父。他每周定期过来一次,带着一包面包屑,喂完孔雀后,便进屋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解教会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