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的人(第4/6页)

拖拉机、青贮切割机和大车轰隆隆地颠簸着,从他们跟前轧过。“要是让人和骡子来干这活,还不知道要干多久。”麦克英特尔太太嚷嚷着,“照这个速度,我们两天就能把整片地收割完。”

“可能吧,”肖特利太太嘀咕着,“只要不发生可怕的事故。”她想着拖拉机竟然让骡子变得不值一钱。如今骡子已经没用了。她提醒自己说,接下来就轮到黑人了。

下午,她对正在牧场上往施肥机里添肥料的阿斯特和萨尔克解释了目前的情况。她坐在小棚下面的盐砖旁边,肚子贴着膝盖,胳膊搁在肚子上。“你们这些黑人最好都当心点,”她说,“你们知道的,从一头骡子身上能捞到多少。”

“什么都捞不到,真的,”老头说,“一点都捞不到。”

“没有拖拉机的时候,”她说,“骡子还有用。没有难民的时候,黑人还有用。快了快了,”她预言,“很快就没有黑人讲话的份了。”

老头礼貌地笑笑。“没错,”他说,“哈哈。”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他一脸阴沉,等肖特利太太回屋以后,他说:“大肚婆搞得好像无所不知。”

“没事,”老头说,“你地位太低,没人会和你争论这个。”

直到肖特利先生又回去挤奶了,她才对他讲起对小作坊的担心。一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她说:“那个男人鬼鬼祟祟的。”

肖特利先生把手放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作挺尸状。

“鬼鬼祟祟的,”她继续说,用膝盖用力踢了踢他的身侧,“谁猜得透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谁知道要是他发现了,会不会马上去告诉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欧洲不酿酒?他们会开拖拉机。他们什么机器都会用。你倒是说啊。”

“别烦我。”肖特利先生说,“我是个死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看就是外国人,”她嘀咕着,“还有他耸肩的样子,”她支起肩膀耸了几下,“他怎么老耸肩呢?”她问。

“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死透了,就没有麻烦了。”肖特利先生说。

“那个神父,”她咕哝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他们在欧洲可能有其他酿酒的办法,但是我估计他们都知道。他们满脑子歪门邪道。他们没有开化革新过。他们的信仰和一千年前没有差别。只能是恶魔干的。总是打来打去。争论不休。然后把我们扯进去。他们不是已经把我们扯进去两次了吗,我们还傻头傻脑地过去,帮他们摆平,然后他们再回到这里,四处打探,发现你的作坊以后再去向她汇报。时刻准备亲吻她的手。你在听我说吗?”

“没有。”肖特利先生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不管是不是说英语,要是你说什么他都懂我也不吃惊。”

“我不会说其他话。”肖特利先生喃喃。

“我怀疑,”她说,“不出多久,这儿就没有黑人了。我告诉你,我宁可要黑人,也不要那些波兰人。还有,到时候我要护着黑人。你回想一下格波胡克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怎么和他们握手的,像是不知道区别似的,像是他和他们一样黑,但是他发现萨尔克偷火鸡时,却逮了个正着去告诉她。我知道萨尔克在偷火鸡。我本可以自己去告诉她的。”

肖特利先生呼吸轻柔,像是已经睡着了。

“黑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朋友。”她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史莱吉韦格那儿打听到很多事。史莱吉韦格说他们在波兰住在一幢砖屋里,一天晚上,一个男人过来叫他们天亮前离开。你相信他们曾经住在砖屋里吗?

“扯淡,”她说,“完全是扯淡。我觉得木屋就够好了。强西,”她说,“转过来。我不想看到黑人被亏待,然后跑掉。我很同情黑人和穷人。我一直这样不是吗?”她问,“我是说,我向来都是黑人和穷人的朋友吧?”

“到时候,”她说,“我要站在黑人一边。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神父把黑人统统赶走的。”

麦克英特尔太太买了个新拖耙,和一辆带升降机的拖拉机,因为她说自己头一次雇到了会操作机器的人。她和肖特利太太开车去后面的田野检查前一天他耙过的地。“干得太漂亮了!”麦克英特尔太太环顾着起伏的红土地。

自从难民开始为麦克英特尔太太干活,她就变了,肖特利太太仔细地观察到了这些变化:她言行举止像个暗地里发了财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肖特利太太袒露心扉。肖特利太太怀疑神父是变化的根源。他们都很狡猾。起初他带她进教堂,接着他便把手伸进她的钱包。唉,她真是太傻了!肖特利太太自己有一个秘密。她知道难民正在做一件会把麦克英特尔太太击溃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他每个月赚七十块钱,在这儿待不久。”她咕哝着。她打算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肖特利先生知道。

“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可能得撵走一个人,好付他更多的钱。”

肖特利太太点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一段时间。“我不是说那些黑人不应该被赶走,”她说,“但是他们只能尽力干好自己会干的活,你让他们干活就得在旁边盯着他们干完。”

“法官也是这么说的。”麦克英特尔太太赞许地看着她。法官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这块地方是他留下来的。肖特利太太听说麦克英特尔太太嫁给他的时候,她三十岁,他七十五岁,麦克英特尔太太以为丈夫一死,她就会变成有钱人,但是那个老头是个恶棍,清算遗产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一个子都没有。他留给她的就是这五十英亩地和一幢房子。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满怀敬意,常常引用他的话,像是“一人受苦,他人获益”,以及“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

“但是,”肖特利太太说,“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让麦克英特尔太太看到她在偷笑。她从老头阿斯特那儿打听到了难民在搞什么勾当,除了肖特利先生,她谁都没告诉。肖特利先生听了像爬出坟墓的拉撒路一样,从床上直直跳了起来。

“闭嘴!”他说。

“真的。”她说。

“不可能。”肖特利先生说。

“真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直直地躺回去。

“波兰人什么都不懂。”肖特利太太说,“我觉得都是神父教唆他干的。都怪神父。”

神父不时过来看看古扎克一家,也会顺路拜访麦克英特尔太太,他们会在这儿四处走走,她指给他看改观的地方,听他说个不停。肖特利太太突然意识到,神父是在说服麦克英特尔太太再雇一家波兰人过来。要是有两家人在这儿,他们就只说波兰语了呢!黑人们走了以后,两家人一起对付肖特利先生和她自己!她开始想象一场语言之战,看见波兰词语和英语词语彼此对抗,围追堵截,没有句子,只有词语,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破口大骂,尖声尖气,围追堵截,扭成一团。她看见肮脏的、全知的、未经革新的波兰词语往干净的英语词语上扔泥巴,直到每个词语都变得一样脏。她看见所有死去的脏字儿堆在房间里,他们的词语和她的词语像新闻短片里的裸尸一样堆在一起。她无声地哭喊着:“主啊,把我从撒旦的肮脏势力中拯救出来吧!”从那天起,她特别专注地读起了《圣经》。她细读了《启示录》,引用《先知书》里的话,不久,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沉的思考。她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意义是一个预先计划好的谜。她怀疑自己是这个计划中特殊的一部分,因为她是个强者,对此她一点也不吃惊。她发现全能的主创造出强者,让他们做他们应该做的,她感到自己被召唤的时候会做好准备。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