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的人(第2/6页)

神父自己也用外国腔说话,他说着英语,却像是塞了一喉咙的稻草。他长着一只大鼻子,秃头,长方脸。她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张开大嘴,指着她身后说:“啊!”

肖特利太太转了个身。孔雀站在她身后几尺远的地方,微微昂着脑袋。

“多美的鸟儿啊!”神父咕哝着。

“不过是多了一张要喂的嘴。”麦克英特尔太太朝孔雀瞥了一眼。

“它什么时候会开屏呢?”神父问。

“得看它高兴,”她说,“这个地方曾经有二三十只孔雀,我让它自生自灭了。我不喜欢半夜里听到它们叫个不停。”

“太美了。”牧师说,“满满一尾的阳光。”他轻轻踮脚走过去,低头看孔雀的背,精美的金绿色图案从那儿开始蔓延。孔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刚从阳光充沛的高处下来,供他们欣赏。神父其貌不扬的红脸俯在上方,泛着喜悦的光芒。

肖特利太太不悦地往一边撇撇嘴。“不过是只孔雀而已。”她低声说。

麦克英特尔太太挑起橘红色的眉毛,递了个眼神,像是在说老头不过是童心未泯罢了。“哦,我们得带古扎克一家去看看他们的新家。”她不耐烦地说完,把他们赶回车里。孔雀朝着两个黑人藏身的桑树走去,神父转回聚精会神的脸,坐上车,把这群难民带去他们要住的棚屋。

肖特利太太一直等到轿车在视野中消失,才绕到了桑树后面,站在距离两个黑人身后大概十英尺处,一个老头拎着半桶牛食,另一个皮肤发黄的男孩生着一只土拨鼠似的脑袋,戴着顶圆圆的毡帽。“唔,”肖特利太太慢慢说,“你们已经看得够久了,觉得他们怎么样?”

老头阿斯特直起身来。“我们一直在看,”他像是在对她说着什么新闻,“他们是谁?”

“他们从海那边过来,”肖特利太太挥了挥胳膊,“就是所谓的难民。”

“难民,”他说,“哦,天哪!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们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又没地方去——好比你从这儿跑了,又没人收留你。”

“但他们像是要待在这儿。”老头思忖着说,“要是他们待在这儿,不就有地方住了吗?”

“是啊,”另一个人应和着,“他们要待在这儿。”

黑人的思维缺乏逻辑常常激怒肖特利太太。“他们没有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她说,“他们应该回到那边去,那边的一切他们都熟悉。这里比他们来的地方先进。但是你们现在最好小心点,”她点点头说,“现在外面有成百上千像他们那样的人,我知道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年轻人问。

“现在住的地方不好找,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但是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扬声说。

“你什么都听得出。”老头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像是要离开,却又没有挪步。

“我听到她说,‘那群懒惰的黑鬼这回要知道敬畏上主了!’”肖特利太太响亮地说。

老头起身离开。“她一天到晚说这个。”他说,“哈哈,真的。”

“你最好去谷仓里帮帮肖特利先生,”她对另一个黑人说,“你以为她付工钱给你是干吗的?”

“是肖特利先生打发我出来的,”黑人咕哝着,“是他叫我去干别的。”

“那你最好马上就去干。”肖特利太太站在原地直到他离开,然后又站了一会儿,思忖着,无神的目光落在孔雀的尾巴前方。孔雀跳在树上,尾巴垂落在她跟前,上面满是长着眼睛的耀眼行星,每只眼睛都镶嵌着绿边,一会儿金色一会儿橘色的阳光在上面闪烁。她原本或许会看到一幅宇宙图景,但是她心不在焉,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的斑点打破了树木沉闷的绿色。她的心里有一幅图景。她看到成千上万的黑人正朝这片新大陆涌来,而她自己则像一个巨大的天使,伸出像房子一样宽阔的翅膀,告诉黑人,他们得另觅他处。她转向谷仓的方向,沉思着,露出傲慢满足的表情。

她斜斜走向谷仓,在别人看到她之前便能往里望一眼。强西·肖特利先生正蹲在门口一头黑白花大奶牛脚边,调整最后一台挤奶机。他的下唇中间衔着一根半寸长的香烟。肖特利太太仔细地观察了一小会儿。“她要是看到或者听说你在谷仓里抽烟,会大发雷霆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抬起一张刻满皱纹的脸,他脸颊凹陷,生着水泡的嘴角两边有两道长长的法令纹。“你会告诉她吗?”他问。

“她自己长着鼻子。”肖特利太太说。

肖特利先生看似随意地使出自己的绝招,他用舌尖卷起烟头,吞进嘴里,然后紧闭着嘴唇站起来,走出谷仓,赞许地好好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老婆,把灭了的烟屁股啐进草丛里。

“呃,强西。”她说,“呃,呃。”她用脚尖挖了个小洞,把烟屁股埋了起来。肖特利先生的这种把戏实际上是在示爱。他追她的时候,既没有弹吉他,也没有送给她任何漂亮玩意儿,而是坐在她家门廊台阶上,一言不发,模仿瘫痪的人,撑起身体吞云吐雾。等香烟烧到合适的长度,他便满怀爱意地注视着她,张开嘴,把烟屁股含进去,然后坐在那儿,假装吞了下去。他每次这么干,她就爱得发狂,恨不得把他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抱着他死在一起。

“哦。”她跟在他身后走进谷仓,“格波胡克家的人来了,她想让你见见他们,她问,‘肖特利先生呢?’我说,‘他没空……’”

“肯定是叫我帮他们拎行李。”肖特利先生蹲回奶牛旁边。

“你觉得那男人连英文都听不懂,能开拖拉机吗?”她问,“我觉得她在他们身上花这些钱根本不值得。那个男孩会说英文,但是他看起来太秀气了。能干活的不能说英文,能说英文的不能干活。她还不如多雇几个黑人呢。”

“要是我的话就雇黑人。”肖特利先生说。

“她说外面还有成百上千那样的难民,她想要多少,神父就能帮她弄来多少。”

“她最好别和那个神父纠缠不清。”肖特利先生说。

“神父看上去不聪明,”肖特利太太说,“——有点蠢。”

“我才不需要罗马教皇教我怎么挤奶。”肖特利先生说。

“他们不是意大利人,是波兰人,”她说,“波兰尸体成堆。你还记得那些尸体吗?”

“我猜他们最多待三个星期。”肖特利先生说。

三个星期后,麦克英特尔太太和肖特利太太一起开车去甘蔗地,看古扎克先生操作青贮切割机,这台新机器是麦克英特尔太太刚买的,因为她说,第一次有人可以操作了。古扎克先生会操作拖拉机、旋转干草捆扎机、青贮切割机、收割机、碾磨机,她有的机器,他都会用。他是个能干的技工、木匠、泥瓦匠。节俭,有干劲。麦克英特尔太太说单单是维修费用,他一个月就能替她节省二十块。她说雇佣他是她这辈子干过最漂亮的事。他会用挤奶机,而且特别爱干净,从来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