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和平

我被关了四个半月(按正规的说法是休息疗法。两年来,我休息什么了?我很快就会忘了人们所谓的疲劳是什么意思),昨天被释放了。谁也没想到我会出去(司各特醉了几个星期了,他随手记下了日期,然后又忘了)。我要求菲力蒲医院派一辆救护车送我到我们位于和平的新居。我不知道这个法国地名是怎么来的,但对我来说,对我和我们家的状况来说,我觉得它很有讽刺意味。司各特并不吝啬:那座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屋子共有15个房间,花园也同样大。我还记不住仆人们的名字——这种事很久以来就与我无关了。司各特勤奋写作,重获信心了,他说。他每天喝三瓶杜松子酒和三罐啤酒。帕蒂在邻居当中找到朋友了,那些孩子跟她年龄相仿。我没有任何东西要说的——我讨厌那些邻居,但在没完没了的晚会上,我默默地忍受着他们。我们在扮演有钱人。

我好像也变聪明了。10年前,我在晚会期间感到烦闷时,会不惜脱光衣服,当着众人难为情的目光,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把洗澡水放得哗哗响。今天,这种挑衅(这种事情,我只觉得很自然,快乐,有趣,而且,能让我们在曼哈顿、巴黎或昂蒂布的老朋友们都发笑),甚至这些小小的丑闻都不再使我高兴了,只能让我女儿觉得尴尬。她很要面子,很保守。

我嫁给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艺术家,我陪伴一个债台高筑的著名酒鬼已经12年,成了一个最自命不凡、庸俗可笑的妇人。我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女儿了。我送了她一匹花斑小马,她非常自信地上了马,很是潇洒。

那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又喝得醉的——他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说话断断续续,而我呢,用脚打着拍子,在香烟弥漫的客厅里旋转——松鼠也在笼子里转动轮子,直到累得昏死过去。他说:“这个你不能拿去发表。写得太差了,胡拼乱凑的东西。想想咱们的女儿吧,婊子!好歹当一次母亲,为她想想!”

我说:“你觉得是这样吗?我会碍什么事?你行使权力把我关了起来。如果说我利用这被关的四个月写了一本我的出版商会喜欢的书……”

他说:“是我的,是我的出版商!”

我说:“……你对我的权利已经到期作废,你不能禁止我发表它。”

他说:“我是家长,不是吗?我有权……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女儿……保护我的姓氏……保护我的钱。”

“什么钱?老兄,我们输光了,已经分文不剩。”

他说:“我有权利。我是作家,是家长……你在你的蹩脚文章中提到的那些插曲,它们都属于我……属于我的小说,你没有权利拿走。”

“啊!真是可笑!你是不是昏了头?那是我的生活,我把它写了出来。”

他说:“你偷了我的素材。如果你侵……侵吞了我的灵感,如果你偷走了我的工具,那我们还靠什么生活?”

我说:“什么灵感?什么小说?你是说人们期待了10年而你每个月只能写出一行字的破书?”

他说:“你是小偷。一个疯子,一个破坏文物的人。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想让大家都知道你在抄袭我吗?你想让大家都知道,写在纸上的这一派胡语全都是直接从疯人院里出来的吗?你总是忍不住要破坏一切。你无法控制住自己,可我要制止你……”

金钱就是他的所有回答,一切借口。

*

1922年 韦斯特波特

“你知道,宝贝,如果出现我的名字,杂志会卖得更好,杂志社的老板一定要这样做。如果我和你一起签名,他就多给500美元。”我不假思索,我信任他——我想我爱他,爱得那么天真,以至于“爱”这个字眼今天还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用来指我们之间那么缺乏爱的关系——我也想要钱啊,但不想报复,不像他,想到自己曾是个穷孩子,混迹在富人当中,心里就酸酸的。他父亲是个窝囊废,甚至连卖肥皂都不合格,被那个庸俗的洗涤商当做是一条狗。(也许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俩走到了一起,使我们那么渴望快乐和征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我们的父辈太让我们蒙耻了。那个法官太老了,太烦人了,太缺乏魅力和能力。每天晚上7点半就睡觉,一年到头天天如此。我的朋友和向我求爱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直以为他们在背后嘲笑我。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乞求什么,希望什么,他是否有遗憾,有什么小小的愿望,有掩饰起来的伤口,甚至连那种秘密也不能使他吸引我。)

我最初的小说将以我们两人的名字在报刊上发表:

《我们的影后》

现代故事

司各特和泽尔达·菲茨杰拉德著

后来,有人悄悄地忘了——可这迟早会发生——在文章底下署上我的名字。“2000美元,我的宝贝,我无法拒绝。我很难发表这个故事,你知道。只有《芝加哥周日报》的那些混蛋愿意……条件是,我作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我们不再给他们任何东西了,好不好?”他们说这是父爱。Let’s father the story on him.[33]根据神权,写作是男人的权利。母爱这个词的意思无非是生育和抚养后代,打他们的屁股,在他们的作品不足以传世的情况下,让他们的后代来继承他们的姓氏。

继《芝加哥周日报》的那帮混蛋之后,还有《星期六晚邮报》的那帮无能者:问题出在编辑部的秘书身上,那家伙可能是初出茅庐,愚蠢地把泽尔达改成了弗朗西斯·司各特。“天哪,这是天大的谎言。”司各特也承认。我说:“这是出版史上最幼稚的行为,最惊人的改动。不是吗?”他说:“啊,宝贝,别这样看着我,坐下,喝一杯,今晚我可不想吵架。行行好,宝贝。”我没有吵架,只是停止跟他说话。我沉默了两年。但愿我能把我的笔记本藏起来。侵占者感到自己被侵占了。(啊!他可能一直在到处寻找:藏东西的地方每个星期都换,正如法官所说,我很会藏东西。)

但今天晚上,已经为时太晚,尽管他喝醉了酒糊里糊涂,但他知道了这一点:我的小说会出版的,他无法再像12年前那样加以制止了。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了一架,他不让纳唐出版社在我喜欢的《时髦人士》杂志发表日记。我本来很想知道他是否喜欢我的文章。然而,当他抛弃了我的身体的时候——性不是他擅长的项目——我的私人日记通过联姻成了他的肉,他毫不留情地啮咬它:没有那些笔记本,他的第二本小说会是一个空信封。

在分配心理寓言的角色时,他们这样要求我:“你来扮演妒忌。”但现在妒忌的是他,我英俊的丈夫,我的吸血鬼,他看到我用自己的翅膀飞翔,气愤极了。我很快就要靠自己的钱生活了。我的一个中篇明天就要发表在克里姆林宫杂志上(我又想起了过去那个玩笑,人们把它叫做“斯克里布纳的杂志”[34]),拿到1253个美元。小说的题目叫做《愚蠢鸳鸯》。司各特对此一无所知。问题是:我要等他酒醒的时候把报纸塞到他的鼻子底下,还是乘他醉酒的时候加剧他的仇恨,让他也失败一回?答案是:你什么都不会做,你会把杂志藏起来——甚至在读过之后把它扔了。那就行行好,让大家和平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