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的别针

我在沙滩上闷得要死,那个小伙子对我说我很漂亮,而且很成熟,如果我听懂了他的意大利语的话。难道我老得那么快吗?如果这个小伙子不是迅速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双腿之间,我是会怀疑他的恭维的。他的动作是那么粗鲁,那么幼稚,丝毫不用怀疑他的冲动。我宁愿自己仅仅是美丽、圣洁,但不成熟。只做我自己,处于终点的我,处于起点。这是同一回事。

爱我,把我带走。Ti supplico. Amami.[15]

飞行员做爱的时候讲法语,追我的时候讲意大利语。他母亲的老家在罗马一个贫穷的小镇上,当司各特对我说,我们要去罗马住一个冬天,他要离开巴黎的诱惑在那里完成他的书稿时,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没有勇气对他说不,因为他会问为什么的。那将是一个新的地狱。

*

我们从罗马带来的意大利奶妈试图告诉我说,帕蒂很没教养。为了让她离开家庭,跟我们到卡普里,司各特给了她很高的工资。我提出抗议,想把她赶走,并且坚决地提醒她,她是个仆人,但我声音犹犹豫豫,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我的意思。最后,失败的是我,我满脸通红,尴尬得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奶妈变得更勇敢了:E'viziata, la tua bambina.[16]司各特突然来到厨房,朝我皱起眉头。我让他去跟那个可怕的女仆说,那个女人国派来的胖女人。“她四岁了还吮拇指。E'una vergogna![17]

“她只有三岁零四个月。”司各特纠正道。

“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喜欢她。”我冷静了下来,说。我吻着女儿胖乎乎的脸蛋,海水浴把她的脸和整个身体洗得金澄澄的。

司各特用绿色的眼睛扫了我一眼,瞪得圆圆的两个眼珠像两门小钢炮。

“我们有种传统,”奶妈没有感到局促不安,她接着说,“这种现在已经恢复的传统要求我们,意大利的男人和女人,要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微笑。(怎么会这么愚蠢?他们太幼稚了!)孩子一出生,我们就不让他吮手指。因为吮拇指会让腭畸形,永远都纠正不过来,牙齿也会长得乱七八糟。对付吮手指,只有一个办法:把婴儿绑起来。这种方法已经得到证明,其做法是,用两个别针把婴儿的长袖内衣和婴儿床上的垫单串起来,把他的双肘固定在摇篮里,这两个别针把她扣在床垫上,不让她的双手碰到她的嘴巴。”

这时,当父亲的开口了:“我的女儿牙齿很好,笑起来很美丽。我们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回法国了。到我的书房里结账吧。”

司各特讨厌意大利。而我呢,还没有学会当母亲。有时为了孩子好,必须折磨他一下。司各特去了邮局,说是给他在纽约的出版商发电报。回来后,他告诉我他在昂蒂布租了一栋别墅,租了半年。“非常漂亮。”他强调说,忘了是我们的一个什么朋友推荐的。

“很漂亮,是吗?”我惊讶地盯着他看。我害怕了,非常害怕回到我的犯罪之地。那个飞行员是否还是驻扎在那里?要是偶然碰到他怎么办?昂蒂布离弗雷瑞斯太近了。“一栋巨大的别墅。”他强调说,“外带五个佣人,工钱很低。很划算。”当他告诉我价格时,我呻吟起来:“傻子,这会让我们破产的!你会毁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是要考验我,还是强迫自己战胜忧虑。不管他是想折磨别人还是想折磨自己,他都是在玩火。隔壁的屋子里住着一个著名的舞蹈明星,她从来不晒太阳,晚上才出来。我在露台上等待她的出现,然后互相招招手。除了“晚安”二字,如果我斗胆多说几句话,她便咬着下嘴唇,回屋躲到她静寂的世界中去,或者躲到音乐当中。她艳丽惊人,非常自信。我很想通过舞蹈恢复活力。不仅仅是活力,而是一种陶醉,是的,但也是最美妙最灿烂的毒药,能把空气与肉体结合起来。跳舞:不再想飞翔。

*

在昂蒂布,我以为能找到昔日的平静。司各特去巴黎忙《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的事了,来自美国的消息让人高兴:小说取得了成功,媒体和公众都很喜欢——仅仅几天时间,它就登上了畅销书榜首。我为他而感到骄傲,为我们感到骄傲:这本书太漂亮了,我再次成了书中一个让人渴望、命中注定要让男人倒霉的女主人公。

在完全白色的巨大别墅中,反射到墙上的阳光有时会让人难以忍受。我开始戴墨镜,游泳一直游到筋疲力尽。我去邻居默菲家里,晚上在那里骑马。有时,他们留我吃晚饭,这只能让我显得更加虚弱,更加孤独(司各特借口说让巴黎的一个大专家看看耳朵,带着帕蒂走了),更加节俭(“瞧,泽尔达,可不能老吃土豆和蘑菇!”),最后,我从这些晚会回来时,感到更加沮丧和忧郁。我不止一次想打电话去空军基地,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工作,但我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有几个晚上,我忧虑得实在受不了了,差点回到崖边小道,去圣拉斐尔去找乔。我的身体从来没有因为缺谁的身体而这么痛苦过。离开他,就像被人浸在冰水里,先是浑身哆嗦,感到冷,随后就神志不清了,身体的表面开始发烫,比在火里烤还烫。

我才不在乎自己呢:悬崖边的那条小路(它好像与悬崖难解难分)多次让我想闭上眼睛,开车冲向那茫茫的一片虚无。那些晚上,我吞了药片,镇静剂,喝了许多香槟。12个小时之后,我醒来了,惊慌失措,觉得头很疼,但我坚持住了,我因此而感到自豪:一个勇敢的妻子。

是的,有几个星期我一直认为,对司各特和我来说,也许并没有一切都失去。

*

后来,那个大胖子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他喜欢斗牛和刺激性很强的东西。那是个最无耻的作家,在美国的声誉正与日俱增。但在那时,他还没这么胖,没这么出名,甚至还没有发表过作品。一定是司各特写信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马克斯韦尔,推荐他读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的作品并且出版它。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牛皮烘烘,说谎成癖。我看见他们回来,两人脸色苍白,胡子拉碴,一脸幸福的样子。在昂蒂布海角的别墅里,我仿佛又看见他们走进玻璃门,听见司各特激动地在向我介绍说:“泽尔达,这是路易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路易斯·奥康诺尔。”我立即惊呆了,路易斯是那么傲慢,那么自信,只有蠢猪和假艺术家才会这样。

一握手,我就想扇他耳光。

尽管我知道是司各特把他从丁戈夜总会[18]捡来的,但那又怎么样?

他们俩赶了一夜的路,开着司各特用《盖茨比》的首次稿费买来的雷诺跑车。看着司各特圆睁着眼睛,目光落在那个假惺惺的崇拜者身上(我绝不相信路易斯在这个小镇遇到菲茨之前读过他的一行字),我就知道他被吸引了,跪倒在那个那么强壮、那么富有阳刚之气的人面前。啊,司各特曾多么想成为一个足球冠军啊!15岁的时候,他就在体育版上而不是在图书专栏上看到了自己名字,但他没考上大学,竿子不够长,没有打到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