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的宇宙《我发现了》导读(第2/4页)

1849年10月7日,《我发现了》正式发表年余之后,坡走完了他命途多舛的一生,最后的遗言是“上帝保佑我可怜的灵魂”。联系他昔日玩世不恭的所作所为,《我发现了》是不是作家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自己过去的全盘否定呢?应该说,这篇文章里的思想,绝不是坡一时冲动的产物。在他的生活里,始终有宇宙的一席之地;在他的作品里,亦有死亡与上帝的不绝回声。

童年时代的坡,据说就已经懂得昴星图,知道“阿斯塔耳忒女神镶宝石的新月以及月球上的山脉”。少年时代,在养父的豪宅中,阳台上架设着一支望远镜,更培养了他对天文学的兴趣。大学期间,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得惊人,除了文学,对化学、物理学、植物学、医学、法学乃至数学都有所涉猎——特别是天文学,坡用心读过法国天文学家拉普拉斯侯爵的著作,熟悉其《宇宙体系论》(1796)所提出的星云假说;也读过英国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爵士的《天文学论文》(1833),对其提出的月球考察的可能性非常感兴趣。坡所生活的时代,正是西方第一次技术革命取得成效,而第二次技术革命正在进行理论准备的时期,全社会都有一种积极进取、探求未知世界的情绪。当坡于30年代进入报刊业的时候,恰逢大众报业为了迎合读者兴趣而比较注重科普知识的年代,作为有“杂志习性”的“杂志人”,坡继续发展了他的天文学兴趣。尤为重要的是,1842年前后,自然科学界最大的成就是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的发现,这是牛顿力学理论体系建立以来物理学的最大成就。受其鼓舞,天文物理学进展迅速,德国天文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的五卷本著作《宇宙》第一分册于1845年问世;另一位德国天文学家约翰·海因里希·冯·梅德勒于1846年发表《中央恒星》;从1845年开始,一台长16.5米、直径1.8米、名为“巨兽”的天文望远镜直指苍穹。所有这一切,都为《我发现了》准备了科学基础。

而在文学创作方面,坡有两个系列的小说一直颇受忽视,那就是科幻题材的小说和思辨色彩的小说。应该说,这些小说孕育了《我发现了》的母题。

属于科幻题材的小说有三部:《汉斯·普法尔登月记》(1835)——主人公乘气球登月,详细叙述了飞行原理和太空景观;《气球骗局》(1844)——描述了乘气球跨越大西洋的冒险;《未来之事》(1849)——公元2848年乘气球旅行的人嘲笑“古代人”对于天文学和哲学的无知,是出现于《我发现了》中的“瓶中来信”的后续和补充。这三部小说实为一部小说的反复再现,那就是通过气球载人飞行的情节构架,来介绍天文学理论和假想飞行过程。坡不是一个好的科学幻想小说家,在他的幻想中,一千年后的人类,还在以气球为飞行器,与凡尔纳的潜艇、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乃至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相比,在科学想象力上不可同日而语。但值得注意的是,坡并非为科学幻想而科学幻想,他实际关心的还是天文学后面对应着的宇宙体系。

属于思辨色彩的小说有:《埃洛斯与沙米恩的对话》(1839)——两个在地球以外的灵魂的对话,回忆彗星掠过地球表面,引起大火而毁灭人类的故事;《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1841)——两个已经死亡的灵魂的对话,对死亡的描述和对再生的思索;《催眠启示录》(1844)——医生与冥冥之域的对话,关于上帝是不是某种无粒子物质的讨论;《言语的力量》(1845)——宇宙中的两个灵魂关于世界本质的对话。这四篇小说的形式都是对话的形式,而对话,实际上也就暗示着作家自己的思辨过程,是自己与自己的辩论。另外一个特点是:这四篇小说所探讨的主题都有关死亡与上帝,除了《催眠启示录》是活人与死者的对话,其他三篇都是灵魂之间的对话,换言之,叙述角度暗示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是一个从普通的“死亡”角度无法解释的世界。至于上帝,可以发现,作者的角度并非正统,“上帝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物质的”,上帝是以“非结合形式存在的精神”,冥冥中存在的某种“性质”,正像在《言语的力量》中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所说的:“要是在人类当中,这种看法会被视为极端的邪说。”

以上七篇小说,恰在坡的全部小说作品中占了十分之一的比重。正是这些幼苗,逐渐生成了《我发现了》那棵参天大树。换言之,《我发现了》不是一个叛逆者的最后忏悔,相反,却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思想的最后飞跃。

对于当代读者而言,《我发现了》之所以显得奇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兼容并蓄”:将科学观念与神学观念合二为一。而其实,这并非坡的独创,却始终是西方哲学传统的一个有机成分;须知,在近代之前,西方哲学家们是把全部人类知识当作自己的研究范畴的,所以神学和科学概莫能外。而哲学所关心的是人类的终极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也正是在这里,神学和科学有了交叉点,形成了一个相当独特的体系:宇宙论(cosmogony)。当代学者指出,西方哲学思想最令人费解的讽刺之一便是:物理学,特别是天文物理学,貌似科学,但实际上与神学一道,是最为形而上学的学术。似乎人类对宇宙的认识越多,越觉得冥冥中有种决定性的力量,是以发现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都要慨叹:“这种深挚地、直觉地相信存在有一种更高的思维力量,显示于不可思议的宇宙中,这就是我对上帝的定义。”进入20世纪,科学与神学的对话不断发生,大爆炸理论刚刚发表三年,天主教会就在1951年宣布,它和《圣经》相一致;1975年,美国物理学家弗里乔夫·卡普拉发表《物理学之道》,从科学主义公开转向神秘主义;80年代以来更是涌现出保罗·戴维斯的《上帝与新物理学》和《神的心灵》、史蒂芬·霍金和罗杰·彭罗斯合著的《时空本性》、帕斯卡尔·博耶的《被解释的宗教》等名著;与此同时,诞生了欧洲科学与神学研究会、科学与宗教论坛、伯克利神学和自然科学中心等学术机构,“科学与宗教”成了大学里的一门课程。在某种意义上,只有从这个系统中反观《我发现了》,才能发现它所从属的传统以及它所带来的突破。

西方的宇宙论纷纭复杂,大体上看,是以古希腊哲学为基础,吸收了埃及、西亚的部分观念,又与犹太教-早期基督教相汇合,再经过经院哲学的改造,并对文艺复兴之后的科学发现进行了整合。这其中,最关键的几个概念是“第一推动力”“光”“粒子”“理念”,它们又都与“逻各斯”观念相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