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晚餐(第4/8页)

安杰拉把腿放下来,对他说:“早上好啊,大师!”

“我没看到你把头顶在地上倒立哦。”乔治说。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会经常跟两个孩子开开玩笑。他习惯跟人开粗俗的玩笑,这在课堂上也很有效果,他的课堂因此保持了一种略微夸张、偶尔粗暴却始终有趣的风格。他也把这招儿用在其他老师身上,嬉笑怒骂中夹杂着对他们的鄙视,不过别人都不相信他说的其实都是真话。

伊娃总是乐于接受这一类建议,她全身伸直,然后把头重重地磕在木板上,倒立起来。

“你这样会得脑震荡的。”罗贝塔说。

“不会,只会给自己来个脑白质切除术。”

“乔治,你有没有意识到短短四天后我们就要走了?”安杰拉说,“你不觉得心碎吗?”

“都碎成两半了。”

“可是我们走后你会让妈妈照顾戴安娜吗?”伊娃问。这会儿她已经起来坐正了,正在摸头上有没有瘀伤。戴安娜是她在谷仓养的一只流浪猫。

“你说‘让’是什么意思?”罗贝塔问。就在罗贝塔说话的同时,乔治说:“当然不会。它要是想到谷仓那边去,我就把它拴在床柱上。”

这只猫是个敏感话题。如果说安杰拉把这个农场看作自己的舞台,或有时候看作孕育思想和诗歌的大自然——可以在其中忘记自我、漫游和做梦的地方;那么伊娃则把这里看作寻找动物的乐园,她把不少精力都留给了昆虫、米诺鱼、石头和鼻涕虫。当然,她们都把这儿看作度假地,一个让她们敞开怀抱尽情欢乐的地方,而对眼皮子底下要做的事视而不见。整个夏天,伊娃不是偷偷地跟踪土拨鼠和兔子,就是捕住青蛙后再放走,或用罐子抓米诺鱼,或试着弄清楚各种动物是如何在谷仓里共存的。乔治认定,伊娃就是把鹿引出灌木丛的罪魁祸首——她一直都很想这么做。因为这事,他不得不停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在园子周围竖起一圈八英尺高的铁丝网栅栏。戴安娜是伊娃在谷仓里唯一安置下来的小动物。这只猫瘦得像竹竿,长得很难看,是半野生的,那左右摇晃的奶头说明它在别处还藏着一窝小猫。伊娃花了很多时间寻找这些小猫的下落。

在乔治看来,这只猫是个白吃白喝的不速之客,是他财产的侵略者,潜在的大麻烦。伊娃喂它,怂恿它,由此走上一条背叛自己的道路。这背叛虽然说不上严重,但也不可小觑,而罗贝塔还暗中支持她。乔治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反应过激了,甚至有些可笑,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从不想成为一个小丑般的父亲,一直努力不让自己沦为大声呵斥孩子的愚蠢之徒。只是比起伊娃的行为来,罗贝塔的态度更让人冒火。她对孩子的错误教育在这件事上显露无遗。乔治仿佛能听到她在聚会上对别人说:“伊娃养了一只讨厌的猫,脏兮兮的流浪猫——这就是她一个暑假的成绩;而安杰拉则整天都在练习芭蕾小跳或跟我们生闷气。”他并没有真的听她这么说过——他们没参加什么聚会,但他完全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罗贝塔会让孩子们在朋友面前表演,把她们当成某些好玩的角色。乔治觉得这样做不仅愚蠢,而且无情。罗贝塔虽然很纵容孩子,每天都担心孩子们认为她不够爱她们、关心她们、理解她们,但实际上却剥夺了她们很多权利。她对她们的态度一点都不严肃,根本就不是在培养孩子。可是面对这些,乔治又能做什么呢?毕竟不是他的孩子。他之前没要孩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能不能随时随地、毫无保留地付出。作为老师,他知道如何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对接下来要做什么也心中有数,但是如果在家里也要这样就太累了。而且他学会对付的主要是男生,男生才会威胁课堂秩序。至于女生,他从来都不怎么管,除了偶尔小心地试探一下性感漂亮的那几个。当然,这么做放在这里就不像话了。

虽然如此,乔治还是常常禁不住喜欢安杰拉和伊娃,她们在他眼里是那么懵懂而迷人。而安杰拉和伊娃则觉得乔治很有趣,这有时候会让他很生气,有时候又会让他觉得美滋滋的。他对人要么十分矜持,要么十分风趣。他还是更喜欢做矜持的自己,所以当有人欣赏他的幽默风趣时,他就很高兴。

不过当他吃完早餐,拿起两只容量六夸脱的篮子去园子里摘西红柿时,没有一个人动动身子来帮他。罗贝塔依旧喝着咖啡,沉浸在伤感的思绪中。安杰拉做完芭蕾舞练习,正在笔记本上写日记。伊娃已经匆匆离开,到谷仓那边去了。

瓦莱丽家的客厅里,安杰拉在钢琴前坐下来。乔治家没有钢琴,所以安杰拉很怀念有钢琴的日子。母亲难道不怀念吗?她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了。

“我眼看着她变了,”安杰拉在日记中写道,“从一个我十分敬重的人变成了精神濒临崩溃的人。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那么我一点都不想碰它。他想把她和我们都变成他的奴隶。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钢丝上,生怕惹他生气。她的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如果让她选,她最希望做的应该是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拿块布蒙住眼睛,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做。这个聪明的女人曾经是多么向往自由啊。”

安杰拉弹起《土耳其进行曲》,随之回想起五岁时父母卖掉的那处房子。在那房子的餐厅里,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架子,母亲把甜点盘子摆在架子上做装饰。院子里有一棵树,或者是灌木,长着盘子那么大、颜色像生菜的叶子。

她在日记中还写道:“我知道,怀旧是一种无谓的感情。有时候我真想把日记里对一些人和事过于苛刻的评价撕掉,但最终还是决定保留下来,因为我想记录下当时真实的感受。我希望自己的一生能有个真实的记录。在我看来,如何保持诚实是每个人面对的主要问题。”

暑假里,安杰拉很多时候都在读书。她读了《安娜·卡列尼娜》《第二性》《新月庄的艾蜜莉》《诺顿诗歌选集》《叶芝自传》《快乐的妓女》《创造性行为》,以及《哥特派故事七篇》。准确地说,有些书她并没有从头读到尾。她的母亲以前也是整天都在读书,无论她中午回家还是下午放学回家,都能看到母亲在读书,读墨西哥被征服的历史,读《源氏物语》。她惊奇地发现,母亲那个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安心啊。

安杰拉还记得伊娃出生前的一幕。他们三个人——安杰拉、母亲和父亲——在海滩上玩,父亲用铲子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大洞。父亲是堆沙堡的能手,堆出的城堡连道路和排水系统都有,所以不管父亲做什么,安杰拉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但这个洞和沙堡没有一点关系,洞挖好后,母亲咯咯笑着翻过身,把肚子放进洞里。当时母亲肚子里怀的就是伊娃,那个洞就像个盛蛋的勺子。那片海滩很宽,白色的沙滩绵延数英里才缓缓地沉入碧蓝的海水中。那儿不是岩石耸立的湖畔,也不是小家子气的海湾,而是一个阳光灿烂、广阔无垠的地方。能是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