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晚餐(第2/8页)

她要逃离,一个人生活,穿有袖子的衣服。

瓦莱丽从葡萄藤下一个昏暗的窗口探出头来朝他们喊道:“来,快来,我正在穿连裤袜呢。”

“不要穿连裤袜!”乔治和罗贝塔异口同声地喊道。听这喊声,别人还以为他们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温柔、欢快地聊天呢。

“不要穿连裤袜!”安杰拉和伊娃也带着哭腔喊道。

“唉,好吧,既然大家对连裤袜都这么有偏见,”瓦莱丽在窗户后说,“我连裙子也不穿了,就这样出去。”

“不要!”乔治喊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把草坪椅举到了脸前。

可是瓦莱丽出现在门口时,却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穿着一件绿、金、蓝三色的宽松长裙。她不用担心乔治对长裙的看法,反正没有人会指责她,说她想招蜂引蝶。瓦莱丽是个高个子的平胸女人,相貌平平,长长的脸上透着聪明、幽默、善解人意和对别人的欣赏。她的头发是灰黑色的,又厚又卷,夏天的时候草率地剪短了,结果成了卷卷的平头,露出她那长长的、筋络分明的脖子、脸颊边的皱纹和又大又扁的耳朵。

“我觉得这头发弄得我像一头山羊,”她说,“不过我喜欢山羊,喜欢山羊的眼睛,瞳孔是横着的。要是有那样的眼睛该多好啊,奇怪吧!”

她的孩子们说,她已经够奇怪的了。

乔治、罗贝塔、安杰拉和伊娃拥进门厅的时候,瓦莱丽的孩子们也过来了。罗贝塔说冰块化了,一直在滴水,必须把手里那团矫情的东西放进冰柜。露丝先过来了,她今年二十五岁,身高将近一米八,长得和母亲很像。她刚刚放弃了当演员的念头,正在学习如何教患有精神疾病的儿童。露丝抱着秋麒麟草、野胡萝卜花和大丽花——鲜花和野草混杂在一起——来到门厅,像演戏一样把花扔到地板上,接过甜点抱在怀里。

“甜点,”她饱含深情地说,“噢,真是太幸福了!安杰拉,你漂亮极了!伊娃,你也是。我知道伊娃是谁,是拉美莫尔的新娘[16] !”

安杰拉容许,甚至可以说喜欢露丝的当众赞美,因为露丝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敬佩的人——也可能是唯一一个让她敬佩的人。

“谁的新娘?”伊娃高兴地问道,“你说是谁的新娘?”

瓦莱丽二十一岁的儿子戴维在大学读历史系,这会儿他站在客厅门口,面带包容、温柔的微笑看着这兴奋的场面。戴维和母亲、姐姐一样,也是瘦瘦高高的,黑头发,肤色很深,但是他性格沉稳,说话声音不高,从不急躁。很显然,在这个有着很多微妙制衡关系的家庭里,活泼、坦率的女人们对戴维有种仪式般的尊重,像是要寻求他的保护,尽管她们很可能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大家彼此问候过之后,戴维说:“这是金伯莉。”然后把大家逐一介绍给站在他臂弯下的那个年轻女人。金伯莉看上去干净整齐;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和一件粉色的短袖衬衫;戴着眼镜,没有化妆;头发短短的、直直的,非常整洁,是一种看起来很舒服的浅棕色。金伯莉和大家一一握手,握手时透过眼镜看着对方的眼睛。虽然她非常礼貌,甚至可以说毕恭毕敬,却有点像一位官员会见一支粗野、古怪的代表团。

瓦莱丽和乔治、罗贝塔两个人都认识很多年了,比他们俩彼此认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她和乔治曾是多伦多一所高中的同事,乔治是艺术教研室主任,她是学校的辅导员。她也认识乔治以前的妻子——一个紧张兮兮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后来死于佛罗里达州的一次空难。在那之前乔治和妻子就已经分开了。

当然,瓦莱丽认识罗贝塔是因为罗贝塔的前夫安德鲁,也就是瓦莱丽的表弟。瓦莱丽和安德鲁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对方,都曾经在罗贝塔面前说对方是根木头。安德鲁说瓦莱丽看起来像根奇怪的木头,完全没有什么性别特征。后来罗贝塔告诉瓦莱丽自己要离开安德鲁时,瓦莱丽说:“哦,好啊,他就是根木头。”罗贝塔很高兴能得到这样的同情,也很庆幸不用翻出不愉快的往事来做解释。很显然,在瓦莱丽看来,安德鲁像根木头这一点本身就已经是很充分的理由了。与此同时,罗贝塔竟然有种想为丈夫辩护的愿望。她想问问瓦莱丽,怎么就能判定他是根木头。她真的很想替丈夫辩护;觉得他娶了自己,运气真是不好。

罗贝塔从家里搬出来以后就离开了哈利法克斯,来多伦多和瓦莱丽一起住。在那里她遇见了乔治,乔治带她去看他的农场。现在瓦莱丽常说,他们能成是她的功劳,是她无意中牵的红线。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爱情之花在眼前绽放,”瓦莱丽说,“就像看着一枝孤挺花,真是太神奇了。”

但是罗贝塔觉得,虽然瓦莱丽喜欢她和乔治,也希望他们俩好,对瓦莱丽来说,其实没有人提醒她有爱情这回事会更好。跟瓦莱丽在一起,你有时候会想:爱情算什么?瓦莱丽会这么想(她的生活和她的存在比她的任何观点都更能提醒你):爱情一点也不仁慈,不诚实,根本不能给你带来可靠的幸福。

瓦莱丽向罗贝塔提到乔治时(那时她还不知道罗贝塔已经爱上乔治了)说:“他是个神秘的男人,真的。我觉得他非常理想主义,尽管他肯定不喜欢我这么说。比如他买的这个农场,这种在乡下远离尘嚣、自己劳动、自给自足的生活……”接着她说起乔治在蒂明斯的成长经历:一个匈牙利鞋匠的儿子,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读完高中的,读大学这种事就更别提了。“他是那种知道如何在街上打架却不会游泳的人;他把脾气暴躁的驼背老父亲带到多伦多,一直照顾到他去世;对女人嘛,我感觉他应该挺无情的。”

罗贝塔是带着极大的兴趣和不屑听瓦莱丽讲这些的,因为其他人知道乔治些什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又是惊慌又是高兴,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爱情。曾经她最羡慕瓦莱丽那样的生活。罗贝塔给几本童书画过插图,她想可以再接些活儿,可以在多伦多东部的海滩附近租个房间,把墙刷成白色,坐垫子而不是椅子,并学会自律和放纵——她觉得这是独居的人必备的两种品质。

瓦莱丽和罗贝塔拿着一瓶冰镇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穿过房子,那两只杯子是瓦莱丽的祖母留下来的。在罗贝塔看来,瓦莱丽的房子就是人们理想中的“乡村住宅”,具体说来是“老式砖砌农舍”:有看起来暖洋洋的、浅红色的砖墙,浅色砖做的门窗贴脸;有葡萄藤和榆树、用砂纸打磨的地板、用钩针编织的小地毯和白色的墙壁;一面模糊的镜子前放着一只厚重的五斗橱,橱上摆着一套有缺口的洗壶。当然,瓦莱丽是花了十五年才把这里布置成这样的。当初她和丈夫买下这处房子,是想做夏天避暑的居所。后来她丈夫去世了,她就卖掉城里的别墅,搬进一套公寓,把钱和精力都花在了这里。再后来她把乡下这个地方介绍给乔治,乔治便在两年前买下了这儿的房子和农场。十四个月前,乔治辞掉教书的工作,搬到这里来长住。在那之后不久,他便认识了罗贝塔。去年十二月,罗贝塔搬过来和乔治一起生活。罗贝塔本来以为,大概一年后他们就可以把房子和农场修好,乔治就可以重新开始他的雕刻工作了。乔治真正想成为的是一名雕刻家,这就是他放弃教书、选择乡下低成本生活的原因——他打算自己种菜、养鸡,不过现在还没开始养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