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搜索与捕获_2011年夏末(第4/10页)

她拿起插在沙发坐垫之间的记事簿念道:“行为对人类生命造成危险,导致畏惧、惊恐或胁迫,或企图通过胁迫与威压影响政府的决策。”

“听上去很牵强。”

“布朗法官说服检察官添加了新罪名。我猜他今天一早忽然心血来潮,打算让我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萨缪尔觉得他的内脏一下子冻住了。他很清楚法官的这一波狂热从何而来,但此刻无法向母亲吐露真相。

“所以我今天很不安,”费伊说,“还有焦虑。因此只能吃药。”

“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西蒙说我不该和你说话。”

“实话实说,我对他的法律才能有些疑问。”

“他怀疑你的动机。”

“好吧,”萨缪尔看着鞋子说,“谢谢你让我进来。”

“你居然想见我,我很吃惊,尤其是经过上次的事情。你和西蒙的碰面?恐怕谈不上愉快吧。对不起。”

外面,列车吱吱嘎嘎地停下,车门嘶嘶打开,提示铃声叮咚响起,自动播报系统说:请远离正在关闭的车门。萨缪尔意识到这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向他道歉。

“你为什么要来?”费伊说,“不打招呼,突然袭击。”

萨缪尔耸耸肩:“我不知道。”

电视正在播放丈夫的访谈,他差遣妻子去家庭装潢大卖场去买一件根本不存在的工具:石膏板卡尺。

“这些人不可能修复他们的关系,”费伊说,“因此转而修理最能代表婚姻的象征物。”

“我需要透透气,”萨缪尔说,“出去走走。”

“好的。”

他走到母亲面前,伸出手拉她起来,她抓住他的手,他摸到母亲枯瘦冰冷的手指,意识到这是他们多年以来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多年前她出走的那天清晨,她亲吻萨缪尔的额头,把脸埋进他的头发,他保证会写书,她保证一定会读。此刻是从那天起他们的第一次身体接触。抓住母亲的手拉她起身之前,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想到这些,但碰到她的手像是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他需要这样的接触。

“对,我的手很凉,”费伊说,“那些药的副作用。”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去找鞋子。

离开公寓,她似乎醒过来了,情绪也有所恢复。这是夏末的一天,气候温和宜人。街上几乎空无一人,静悄悄的。他们朝东走向密歇根湖。他母亲描述附近的房地产在经济衰退前如何蓬勃发展。上世纪初,这里是肉类加工和屠宰业集中的地区。后来这里荒弃多年,直到最近,仓库纷纷被改造成时髦的跃层公寓。然而,随着房地产泡沫破裂,翻新热潮也逐渐停滞。工程半途而废,建筑物改造到一半被扔在那儿。几幢比较高的建筑物旁还立着塔吊。费伊说她曾经在窗口望着它们用托盘吊起石膏板和木料。有段时间,这个街区的每一幢建筑物旁都立着塔吊。

“就像一个小池塘旁聚集了一群渔夫,”她说,“就是这种景象。”

但大多数塔吊后来都拆除了,没拆的也有好几年没动过地方了。因此,这附近依然空空荡荡,只有最稀少的一点人烟。

她说她搬到这儿来是因为房租很低,也因为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开发商蜂拥而至,她震惊不已,她气愤地看着他们开始给建筑物起名:大使俱乐部、绅士衣匠馆、飞轮社、里程碑、哥谭村。她知道一幢建筑物有了漂亮的名字,讨厌的人群就会蜂拥而至。年轻的职业人士、遛狗的、推婴儿车的、律师和他们的烦人精老婆。餐厅用降低特色和安全的主流方式重现意大利饭馆、法国小酒馆和西班牙酒吧。有机食品店,奶酪店和死飞单车店。她见过她居住的社区变成这样,全城最新的雅痞巢穴。她担心房租会上涨,担心会不得不和邻居交谈。后来住房市场崩溃,开发商销声匿迹,漂亮名字的标牌在风雪中逐渐剥落,她不禁喜出望外。她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欢欣鼓舞,这是隐居者渴望的孤独和主权。这个废弃街区属于她。这其中有着巨大的愉悦。

房租必须足够低廉,否则按照她的工作,她就不可能付得起房租了,她的工作其实是读诗给孩童、生意人、术后病患和监狱囚犯听。一个人的非营利性慈善服务机构。她已经这么做了许多年。

“我曾经以为我想当诗人,”她说,“我年轻的时候。”

他们来到了一片比较有生气的区域:一条主干道,有行人,有几家小店。这个地方还没有被中产阶级占领,但他已经看见了中产阶级化的先锋队:一家号称有免费无线网络的咖啡馆。

“你为什么没有成为诗人呢?”萨缪尔问。

“我试过,”她说,“我不够出色。”

她解释她如何放弃写诗但没有放弃诗歌。她建立了一个非营利性机构,把诗歌送进学校和监狱。她认为既然她无法写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了。

“无法劳力者,”她说,“可以劳心。”

她的生活费来自艺术团体和联邦政府的小笔拨款,这种拨款总是不太牢靠,总是受到政客的抨击,总是随时有可能彻底消失。经济衰退前的膨胀时期,几家地区性的法律事务所和银行雇她向雇员提供“每日诗歌启迪”。她在商业研讨会上主持诗歌讲座。她学会了中层管理者的语言,也就是把愚蠢的名词变成更愚蠢的动词:激励化、最大化、会话化、杠杆化。她编写PPT讲述如何杠杆化诗歌启迪以最大化客户沟通价值,如何通过诗歌外在化压力和降低工作场所的暴力风险因素。听讲座的初级副总裁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们的老板照单全收。这都是经济衰退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大型银行还会扔钱打水漂玩儿。

“我收他们的钱比收学校的高十五倍,而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说,“后来我又翻了一倍,他们还是毫不在意。我都快疯了,因为我给他们讲的全是胡扯,都是我现编的。我一直在等他们揭穿我,但一直没有等到。他们只是继续雇用我。”

但经济衰退结束了这一切。等人们认清事实,明白全球经济大体而言彻底完蛋了,她的工作机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初级副总裁,他们中的大多数被公司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星期五解雇,解雇他们的老板不到一年前还希望他们拥有充满美丽和诗意的生活。